婉若批完最後一本周記,推開本子,看看腕錶,已經是深夜一時。她伸伸懶腰,打了個呵欠,覺得肚子有點餓。打開壁櫥,取出餅乾盒來,一搖卻是空空的,才想起在屋裡蜷縮了一個下午,忘了去福利社買點心了。再拉開抽屜,抽屜里一個癟癟的報紙小包里還剩下幾粒花生米。打開來揀一粒丟在嘴裡嚼,偏偏又是爛的,一股油味直衝喉鼻,不由得咳嗆起來。連忙去拿開水瓶倒開水,熱水瓶卻只剩下小半瓶水。
倒一點在杯子裡,喝了兩口,一點不燙,在嘴裡溫吞吞冒著一股消毒藥水的味兒。她最怕溫吞開水,要喝就是燙燙的紅茶,濃濃的,香香的,那像醇酒似的顏色更美:就不喝,捧在手上,湊在鼻子尖上聞聞都好,那淡淡的幽香曾使她的心靈沉靜、陶醉。可是現在,手裡卻是一杯半冷不熱的白開水,淋在心口上涼森森的。環視屋子裡也是涼森森的。早春的深夜,從窗外湧進一陣寒意,包圍了她。她真後悔,應該買個電爐放在屋裡,隨時可以煮點開水,再買點紅茶來泡泡。唔!
紅茶多好,可是她就是這麼懶散。十多年的教書生活,十多年的單身宿舍生活,把她壓縮得成了一架定時開放的留聲機。
說話是刻板的,進出課堂時,動作是刻板的,一回到宿舍,就像蝸牛鑽進了殼,蜷縮作一團,心也像一團揉縐的紙,攤也攤不平直。她不知自己為什麼非住單身宿舍不可,台北有位母親一樣的姑媽,她再三地歡迎她,她就是不去,連周末玩玩也很少去,總說自己要改作業,要做禮拜,要做這,要做那。其實她是什麼也不想做,有時就整整在床上躺上一天,連飯都懶得起來吃。她不去姑媽家的原因是怕她嘮叨:「婉若呀,你也該打扮打扮,出去玩玩,散散心才好。年紀輕輕的,怎麼變成這樣。」姑媽就不止一次地這樣說過她。「年紀輕輕的。」
唉!都三十四歲了,還能說是年紀輕輕的嗎!從二十四到三十四,整整十年的年華悄悄逝去了。還有那位比她小三歲的表弟彬如,總用一雙奇異的眼神盯著她。常常在吃飯的時候,他們面對面坐著,她怎麼也躲不開他的視線。她想他一定在注視她眼角漸漸出現的皺紋了。他一定在取笑她身上又長又大灰撲撲的黑毛衣了。當他喊她表姐時,她心裡好彆扭。因為他的聲音是那麼溫和而彬彬有禮,深恐喊響了會驚嚇她似的。尤其是當他帶了大批男女朋友回家來玩的時候,她就會像逃難似的趕緊逃回學校。她覺得她不是故意嚴肅,而是她的心再也活潑不起來,年青不起來了。因為,青春在這十年迷茫的懷戀中,逝去了。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嘆氣在她已成了一種習慣,可是當著姑媽,她就得注意,不敢隨便嘆氣。因為姑媽會說「年紀輕輕嘆什麼氣」?姑媽老說她年紀輕輕的,無異是對她的一種譏諷。但她知道姑媽是無心的。而且在老年人心目中,她,一個小輩總歸是長不大的孩子。就是對三十一歲的彬如,姑媽也還喊他的乳名毛毛哩。有時當著客人,就把彬如急得直跺腳。「媽,你怎麼啦?」說著,用眼悄悄瞟了她一眼,露出一嘴潔白整齊的牙齒笑嘻嘻地說,「表姐,你不會笑吧?」姑媽就說:「她笑什麼,你們還不是一起長大的。」這一說,說得她臉烘烘的,不得不找個理由走開了。她比表弟大,小時候,表弟臉上掛著眼淚鼻涕都是她給擦的。如今表弟是國外學成歸來的博士,大學知名教授。而她呢?一直沉在中學裡教書,一教就是十年。表弟曾多次勸過她再出國深造,還曾為她在教育部抄來大學畢業的成績表,但她就是打不起精神來。來台灣以後,這顆心好像一直在等待中,一年又一年的,終於,她知道他不能來了。就算他能來,他也只能偶爾來看看她,陪她散散步,在幽靜的公園裡坐坐。就如在西湖孤山放鶴亭中,默默對坐似的。但那時每次見面,她都像有一句最重要的話不曾對他說出來,便匆匆分手了。當時,她總以為會有機會說的,誰知一別就是這麼些年,這句話永遠沒機會說了。不說也好,她又對自己嘆了口氣。縱然說了,他也不會毅然和她一同來台灣的,因為那時他已有一個家。現在,他究竟怎樣了呢,他還住在那一間臨湖的水閣里,悠閒地畫他的荷花和竹子嗎?他還能自己在屋裡點起油爐煮麵條吃嗎?還能用古色古香的宜興茶壺,沏一壺濃濃香香的紅茶款客嗎!
她就是這麼恍恍惚惚地想著,越想越沒個完。淒淡的月光從窗簾間瀉進來,夜已很深了,腳又冷。她把熱水瓶里一點剩餘的水倒出來洗了腳,就上床躺下了,躺了半天,翻來覆去地仍睡不著,她又想服一粒安眠藥了。服安眠藥容易成習慣,彬如時常勸她不要用安眠藥幫助睡眠。
「別服安眠藥,多散散步,自然就睡得好了。」彬如說,接著又問她,「表姐,您為什麼總不肯出去散步,換換空氣?」
她對他淡淡地一笑,說不出所以然。
「從前您不是這樣的人,在杭州時,您喜歡騎車,喜歡划船,喜歡爬山。記得嗎?我們有一次在西湖蘇堤騎車比賽,您膝蓋上跌了一大塊傷,結果還是您勝了。又有一次夜晚,我們划船比賽,這您就劃不過我了,可是在岳墳,加入了心逸先生幫您劃,你們勝了。」
他又提到心逸了。他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他。心逸先生如何有學問,如何灑脫有風趣,他的荷花與竹子又是畫得如何的風神飄逸。總之,他也是很欽佩心逸的。可是這次他提心逸時,語言與神情有點特別,明亮的眼神也探索似地望著她,似將照透她的心。
她掉開臉,眼睛望著空茫茫的前面說:
「盡提那些古老的事兒幹嗎?」
「因為您喜歡追憶,我在幫您追憶嘛。」他頑皮地逗她。
「你錯了,我並不喜歡追憶,我的生活沒有過去,沒有將來,只有現在——扎紮實實的現在。」
「扎紮實實的現在,但願您能如此就好。我媽總擔心您還不夠紮實。我也為您擔心。在國外的時候,我給您寫那樣多信,您都很少回,就回也是三言兩語,像給學生作文後面下的批語。但我不是學生,您不知道我讀到那種類似『詞意暢通』、『文情並茂』等的批語有多失望。在國外,我也是很孤單的,我渴望親人的關切,只有媽和您的信才會使我專心讀書工作。媽的信是您代寫的,您那麼委婉曲折地體貼媽的意思,字裡行間流露出無盡的慈母之愛。而您自己給我的信呢,四個字,惜墨如金,所以,表姐,我真不了解您。」
他哪裡是不了解她呢?他是太了解她,也太關切她了。這種了解與關切,給她心靈上加了一層重重的負擔。她寧願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惦念她,讓她無聲無息,靜悄悄地枯萎、消逝。因為在人世,她似已無所企盼了,如果說有的話,那就是那一線幾乎完全斷絕的希望——心逸能來台灣。啊,心逸,你在哪裡,你還無恙地活著嗎?你肯試著來台灣嗎?你為什麼不試試看呢?許多人都出來了,你為什麼不能呢?是為了妻子與愛女嗎?如今,我們隔絕在兩個世界裡,你在我心中存亡未卜,這些年來,就是這一點點遊絲似的希望在支持我,我在等你突然飛來一紙短簡,告訴我你平安無恙。我在等你有一天會來到台灣。啊,心逸,只要我的手能再捏在你熱烘烘的手心裡,只要聽你說:「婉若,你真好。」只要再一次,我就會感到無盡的幸福了。可是有這一天嗎?心逸,我們能再見嗎?在台灣,還是杭州西子湖畔呢?
枕邊已濕透了一攤淚水。她不禁可憐自己的脆弱與落寞。
她原不是個好哭的人,尤其是當老師以後,當著學生每天得說些積極人生的勵志哲學,每天得面帶嚴肅的笑容。這笑容在她像臉上結了一層硬殼,繃得她面部的肌肉非常的疲乏。回到寢舍,才把這層硬殼剝去了,剝去後對鏡子照照,面容卻又如此的蒼白憔悴。眼角的皺紋與嘴邊兩道隱隱約約的細溝,刻下了她十年無熱無光的歲月。尤其是那被贊為翠黛沉沉的眉峰,與澄藍似潭水的雙眸,如今也一天天顯得暗淡了。她的淚水不住地從眼角滴下來,濕透的枕頭,浸得她面頰涼沁沁的。她不能再躺著了,她坐起身,望望窗外,窗外正掛著一鉤淡月,把疏疏落落的樹枝的影子投在窗簾上。她側身在抽屜中取出一個瑪瑙圖章,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念著上面的篆體字:「長溝流月去無聲」。這是她請心逸刻的,那一天她請他刻這枚圖章時,心頭是多麼的興奮、緊張與羞澀。心逸微笑點頭答應她時,眼神又是多麼的深情款款。他似乎在問她什麼,又似乎在回答她什麼,似在嘲笑她,又似在讚美她。
那眼神啊,既威嚴而又和藹,既灑脫而又矜持。使她心慌,使她迷惑。使她感到幸福,也使她感到心酸。真的,她每次見了他,就會一陣陣的心酸。尤其是那一次,他答應替她刻圖章的那一次。
那是一個仲夏的傍晚,落日餘暉散布在濃密的林蔭道上,她在課後散步上西泠印社,看看碑帖,她正在打開一部石印的蘇東坡手抄的陶淵明詩在欣賞,卻見心逸遠遠地走過來,她連忙迎上前喊:「孫先生,你也來了。」
其實她剛聽完他講詞選,下課後,她一直沉浸在他讀詞的鏗鏘音調里。帶著半幻夢似的心情,來到這兒,沒想到他也會出現在她面前。她喊他的時候,抑制不住聲音的興奮,他也一定聽出來了。她有點羞澀,臉也不免紅紅的。她每次面對他時,總是顯得局促不安的。
「我來選一枚刻圖章的石頭,還買一盒印泥。你呢?」
「我只是隨便看看。」她手裡還捧著那部陶詩。
「這不是真跡,沒有意思。」他說,他對什麼都一目了然似的。
「您替我選一本字帖好嗎?」
「你可以學黃道州的字。你的字與黃石齋比較近似。」
「是嗎!您不是也喜歡黃石齋的字嗎?」
「有點像,但我看的各種碑帖多,已經變成不知什麼體了。」
「孫先生,我真喜歡您的字,我學您的字,可以嗎?」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她會說這麼一句半開玩笑的話。
「學我的,真是取法乎下,不知要變成什麼樣的字了。」
「孫先生,你肯為我畫一幅荷花,題上您自己做的詞,再蓋上您自己刻的圖章嗎?」她已經把陶詩放回原處,隨著他慢慢走到一片竹林中的石桌邊坐下來。
「可以,不過得慢慢來,我應當把自認為最滿意的東西給你。」他笑了,笑容裡帶著湖水湖風的清涼。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吞下他給她那一份清淡而又濃郁的情意。不知怎麼的,她總意識著他對她有一份情意。這,也許從他的眼神中感覺出來的。他的臉容原是非常嚴肅的:寬廣的額,濃黑的雙眉,一對灼爍的眼睛,使與他差不多年齡的男學生都有點怕他。可是她卻時常好奇地向這對眼睛探索,當她的視線與他的接觸時,她雖羞怯,卻不躲開,因為她要用她的眼神告訴他,她是多麼崇拜他,多麼渴望他能多望她一下。起初,他把視線馬上轉開了,可是漸漸地,他看著她時,似乎在對她微微點頭,讚許她的用心聽講。可是儘管如此,他的眼神是嚴肅的,帶著一絲冰一般的寒意。她卻對自己說:「無論怎樣,我都要探索你的眼神,我要溶去那裡面的冰。」
冰漸被溶去了,她相信。由於她火一般炙熱的眼神不斷地向他投望,由於她想盡種種機會向他請益,他應該感覺到這個女學生對他的迷戀。漸漸地他不再回望她了,他在逃避她的這份戀情,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他要逃避呢?這原因她不久就清楚了。是因為他已經有一位克勤克儉的妻子,更有一個可愛的三歲小女兒。為此,她曾傷心地痛哭過,她對自己說,除了這一對眼神,除了他的聲音笑貌,她不會再對世界上任何人著迷。而且她發誓要使這對眼睛,有一天能無所顧忌地望著她,悄悄地對她說:「頑皮的女孩子,我懂得你的心意,別再這樣望我了,好不好!」她就將倔強地說:「不,我要這樣望你一輩子。因為望著你,我才感覺自己有生命,有溫暖,有愛。」可是這些話始終沒機會說,因為他始終沒有無所顧忌地望過她。
可是此刻,在寂靜的西泠印社的竹林中,他是那麼深深地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睛。他微笑著,不同於平常的笑,她似乎明白那笑里的意思了,於是她鼓足勇氣說:「孫先生,肯為我選一枚圖章,替我刻幾個字嗎?」
他又點點頭,問她:「你要刻什麼字?」
「隨便您,一句詩或是詞都可以。」她又仰著臉,半醉微酡似地說,「我真喜歡你剛才教的那首《臨江仙》:『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弄笛到天明。』多麼悠閒,卻又是多麼孤高寂寞啊。」
「唔,恰似蘇東坡的『揀取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詞人總是寂寞的。」
「您寂寞嗎?」
「我不算詞人。」他又對她一笑,他沒想到她會這樣坦率地問他,「何況我忙於讀書,還來不及想到寂寞。」
「聽說您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為什麼不帶到杭州來呢?」
「我父母親年紀大了,內人要在家侍奉二老,女兒得跟著媽媽。」
「您真幸福,孫先生。」
他又笑笑,他承認他是非常幸福的,可是這微笑使她心酸。她希望他說:「也不見得,人,總是在追求著一種得不到的東西的。」但他沒有那麼說。他是不會對她那麼說的,她知道。他是她的老師,他又是那麼矜持、高深莫測的一個人。他對任何人都不會說出心裡所想的事情的。他們對坐在石桌前,晚風吹著竹葉,颯颯作響。這裡很靜,沒有什麼遊人經過。這是個談心的好處所,她原可把心事向他傾談,但她又不想說了。她想說還是別說出來的好。他教他詞的時候,總是說上乘的作品必具有含蓄的美,深意常在欲言未言之間。這是他對詞的看法,也是對生活的看法。因此,她只淡淡地說:
「孫先生,就請您替我刻『長溝流月去無聲』那一句詞好嗎?」
「好,等你學好了畫,用這枚閒章來補白。」
「畫,你肯教我嗎?」
「我只是偶然畫來消遣,沒有功夫的,不能當你的老師,你的天分高,應當從名師學習。」
「我不要成畫家,我也只要像您似的,畫荷花與竹子。」
「婉若,人應當發揮自己的獨到之處,不要隨他人腳跟,學他人言語,那是沒有意思的。」
他忽然擺出一臉的嚴肅,語重心長地說。眼中那一絲似詢問又似答覆的神情完全消失了。她心中一震,立刻站起身來說:
「孫先生,我們回學校吧。」
他們沿著湖堤回學校。一路上,潮濕的湖風吹拂著她的臉,夜色漸濃,她已看不清楚走在他身邊的人的臉,但她感覺得到他那份帶有歉意的微笑,她不想再逗他說話了。回到宿舍里,她無緣無故地淌下了眼淚。
第二天上他的論語課,她就一直低著頭不朝他看,只聽他滿口的仁呀智呀的講解,她不喜歡聽,這種聲調恰恰與他頭天傍晚說那句時一樣,不像他講詞時充滿了感情。她一直沒抬頭,卻似乎感到他曾好幾次把目光投向她。當天晚上,他問她:「婉若,你今天有點不舒服嗎?」
她笑著搖搖頭。
「到我屋裡來取那枚圖章,已經替你刻好了。」
「那麼快?」
「你既那麼喜歡這句詞,我就連夜給你刻了。」
「謝謝您,太謝謝您了。」
她隨他到了寢室。去他屋子,這不是第一次,但這是第一次他正式邀請她。他的屋子很小,很凌亂,桌上、椅上、床上全是書。每次她都想替他整理一下而又不好意思,一個有學問的人就是這麼亂的。
「你要喝什麼茶,清茶還是紅茶?」
「你還有兩種茶?」
「嗯,都很好,是雲南的雨前茶與茶磚,夏天宜於喝清茶,冬天喝紅茶。」
「我還是喜歡紅茶,我自己來泡。」
「水瓶里的水不行,我來煮。」他插上了電爐,「煮茶應當用炭火,用電爐就差勁了。茶有助文思,令人清心,所以我要用好茶葉,可惜這兒的水不好。」
「西湖的水還不好?」
「你看多混濁,一定要虎跑或九溪十八澗的水才好。」
「您這樣講究喝茶嗎?」
他笑著點點頭,眼中那一絲似詢問又似答覆的神情又回來了。
他在抽屜里取出一幅畫說:「打開看看,送給你的」她打開一看,原來是畫的一個美人,依著一樹疏疏落落的杏花在吹笛子。
「孫先生,沒想到您還會畫仕女。」她讚嘆地說。
「這是我寫的『杏花疏影里,弄笛到天明』的詞意。蓋上『長溝流月去無聲』的章,你以為如何?」
「太好了,太好了,謝謝您,孫先生!」
他已經為她沏好紅茶,她捧在手中,一陣陣清香撲鼻。那清香一直浸潤著她的心田,直到如今。可是她現在桌上擺的是一杯冷冰凍的白開水。她陡然像從一個溫餮的夢中被驚醒過來,眼前景色迥異,那幅美人吹笛圖,竟於匆忙中不曾帶出來,幸得這枚圖章還在手邊,足供她綿綿地追憶!
「婉若,」她聽他悠揚的聲音喊她,「我也喜歡這三句詞,這表示一種執著的情操。儘管長溝中月影,無聲地流去,而她只顧弄笛,忘了夜深,忘了時光的流轉,不覺已到了天明。
這是風露終宵之意,你覺得如何呢?」
她站得靠他那麼近,她但願能倚在他胸前,抬頭仰望著他,對他說:「我懂這詞的深意,我也更懂您的深意。」可是她沒有說,她只偷偷抹去眼角的淚珠,轉臉望著窗外說,「孫先生,您看西湖的夜色多美。」
心逸默然半晌,然後嘆息了一聲說:「婉若,你真好。」
這三個字,包含了千言萬語。她懂得,她不必再問什麼了。她放下杯子,拿起畫與圖章,就回自己宿舍了。那一晚,她流了一夜甜蜜的淚水。如今想來,她是多麼的傻,她為什麼一句都不問他就走開了呢?她不是渴望著他對她說些一句什麼話嗎?她為什麼反而自己躲避開了呢?
又是一次他們一同喝茶的情景。那是她畢業以後,在杭州最後一個嚴冬天氣。那時局勢已經很緊張,他特地約她去他宿舍喝茶。窗下的梅花枝上,壓著沉甸甸的雪。他在屋中升起炭火,兩人冒著雪,在臘梅花枝上撮下了積雪,丟在小瓦壺中,用雲南茶磚煮了一壺茶,傾出來的茶紅似醇酒,香味濃烈。他端一杯放在她手心裡,說:「嘗嘗看,臨湖賞雪,雪水烹茶,這才是真正的品味人生。」
她把杯子捧在手心,聞著香味,眼睛望著滿是霧氣的玻璃窗外。湖上的水、天、山色,都是一片朦朧的白。她再回過臉來,望著他,心裡在搜尋一個適當的字眼,對他說出當時的感受。可是她搜尋不到那恰當的字,只好默然了。
「婉若,希望你好好保存那枚圖章,連同那幅畫。因為——
人生聚散無常。」
「怎麼,您要離開這兒嗎?」
「喔,我要回故鄉看看,也許把家接出來。」
「假使老人家不願出來呢?」
「那我就留在那兒照顧他們,因為局勢不太好。」
她的心在往下沉,沉向一個淒冷的幽谷。她沒有心情再問什麼,只是默默地啜著那杯紅茶。茶更濃,也更苦澀了。
「再給你加點熱開水,臘梅花上的雪水,恐怕別處不容易有。」
「我不會離開杭州,無論局勢怎麼亂,我也不打算離開。
我年年可以飲臘梅花上的雪水。」
「別說傻話,婉若,你太年輕了,環境的劇變又不適宜於你,我不要緊,安頓好老年人以後可以設法走。」
「您可帶家眷走嗎?」
「當然可以,先向南走,然後到台灣。」
「到台灣,那麼如果我也去台灣的話,我們還可以見面。」
「是的,婉若,無論如何,你應當走的,記得你以前做的一首詩嗎?『此夕燈前珍重別,天涯處處月明多』,我很喜歡你這兩句。」
「現在真的要分別了。」
「在台灣將是月明處處,我們會再見面的。」
她抬頭望了下窗外,一輪圓月正掛在高空。這是台灣的明月,也是杭州湖上的明月。
「我等你,孫先生,我一定等你來。」她想說,「此生我不會再為第二人等待。」可是她咽下去了,也咽下了一口苦澀的紅茶,和著苦澀的淚水。
「婉若,你真好,可是我……」他沒有說下去。
「你怎麼樣?」她迫切地追問。
「沒有什麼,我感觸很多,心很亂,我只希望你到台灣以後,能夠比現在快樂,我們若能再見面時,希望看見你明朗的笑容。
「我能嗎?孫先生。」她心裡喃喃著:「一切都在你。只要你對我說一個字,只要你肯放棄一切,去台灣。」
他們就那麼悵悵惘惘地分了手。不久,局勢更緊,她隨著姑媽一家離開杭州了。到火車站是深夜三時,車站上逃難的旅客惶惶然地亂擠著,行李堆得像一座座小山。母親喊,孩子哭。火車班次已亂,隨到隨開,也不知車什麼時候會來,車上有沒有空位。她和姑媽表弟都手提行李,準備隨時擠上車去。她望望黑黝黝的火車軌道,又回頭望望車站進出口處。她在盼待心逸能忽然趕來,因為她曾寫信告訴他,也許明天一早走,卻沒有想到會臨時提前,來不及通知他了。但她多麼盼望他來。他說過風露終宵那句話,難道他不能為她等一夜嗎?
車來了,人潮湧上去,她被拋在後面,姑媽喊叫她,表弟彬如奔來扶她行李從視窗扔進去,車背上黑壓壓的滿是人,車門口也掛了一串串的人。她擠不上去,被表弟送上敞篷的堆煤貨車上,汽筒里吐出來的煤煙燻得她窒息,也睜不開眼。
可是她還在望車站進口處。車馬上要開,他不會來了。但當車子正開始蠕動時,她看見他了,他急忙奔進來,絕望地到處張望,她揮手大聲喊他,可是他聽不見。他跑到後面車廂去找了,咳,心逸,你為什麼不早一點點來,早一分鐘也好。
現在太晚了,車越開越快越遠,一切都在煙霧中迷失了。
那一片迷糊的煙霧縈繞著她的心頭,直到如今。煙霧中只有一個印象是清晰的,那就是心逸的身影。可是這多年了,心逸沒有來台灣,他不會來了,可是他現在怎麼樣了呢?
婉若在抽屜里取出印泥,這只是一盒普通的印泥,顏色暗滯,哪有她在西泠印社買的印泥好。可是她在匆忙中竟不及收拾這些心愛的東西。那是一個精緻的紅木小盒,蓋面上刻著篆字。朱紅的印泥色澤鮮明而含蓄,正中有一片四方的飛金。這是他特地為這枚圖章買的,卻偏偏沒有帶出來。她用圖章在這暗滯的印泥上按了一下,蓋在一張白紙上,「長溝流月去無聲」幾個字筆力依然,而色澤黯淡。
已經深夜四點多鐘了,她收起圖章,和衣倒在床上,拉上被子隨便地蓋著,靠在枕上朦朧睡去。醒來時,陽光已湧進窗簾,疏疏落落的花影,撒落在書桌上。她看看腕錶已經七點半,吃早餐的時間也過了。宿舍里靜悄悄的,她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原答應星期六就去姑媽家的,可是這樣的無情無緒,不去也罷,好在姑媽一向不勉強她的。
她正在對鏡梳洗的時候,門外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那是一種輕快的腳步,她分辨得出來,是彬如來了。彬如怎麼這樣早就來了呢?他一定又是逼她回去的。
門敲了兩下,聲音很柔和,顯得彬彬有禮。她答應一聲「進來」,彬如進來了,爽朗的笑容,關切的眼神,詢問的語調:「婉姐,你這麼早就起來了?」
「你這麼早就來了?」她反問他,望了他一眼。他不常喊她婉姐的,當著人,他總喊她表姐,可是今天他又喊婉姐了,她聽來特別親切入耳。她感覺到自己明明很喜歡見到彬如,但兩人相對時,她又躲躲閃閃的,有一種被憐憫的感覺,這是她最受不了的。彬如的英俊、灑脫、快樂,越發使她感到自己老大,他的關注,越發使她不安。
「來抓您,怕您跑了。」他頑皮地說。
「我跑哪兒去,哪兒我也不想去。」
「媽昨天等了你一下午,今天一早就要我來請您,要您一定回家。」
「我頭有點痛,不想動。」
「又來啦。昨晚上一定又沒睡好。」
「趕著批改作文本子。」
「您就只想把自己埋葬在工作里,不要輕鬆一下嗎?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星期天。」
彬如指著自己的鼻子尖說:「猜猜看。」
「今天,」婉若回頭看看掛曆,陰曆二月十六,「喔,我想起來了,是你的生日。」
「對啦,我的三十一大慶,您都忘了。」
「今天是十六,昨天是十五,怪不得月亮那麼圓,那麼亮。」
「您昨夜一定一個人在賞月,是不是?」彬如看了下她的眼睛,她自己知道,一定微微有點腫,他笑了一下。「媽常說十五月亮不及十六圓,今晚才是最好的。」
「喔,花好、月圓、人壽,都被你占完了。」
「謝謝您,但願如此,您居然說這樣吉利話,媽聽了可高興了。」
「怎麼,難道我常說喪氣話嗎?」
「可不是,您常常嘆氣,媽就擔心。」他已經坐在書桌前,拿起那張蓋著圖章的紙:「比如說這句詞,就有點——有點蕭瑟。『長溝流月去無聲』。什麼叫做流月呢?我就不懂,我也不喜歡。」
「我非常喜歡,我還打算命名我這小房間為流月樓呢!」
「不好不好,婉姐,還不如叫做留月樓的好。」
「世上什麼留得住?你真傻。」
「我傻,但我看您比我更傻。」
「算了,我不跟你咬文嚼字了,你先出去,我換件衣服就走。」
彬如點頭出去了。她淡淡敷上一層脂粉,換了件紫羅蘭色的旗袍,披上一件淡灰色毛衣,這是她特地為彬如穿的,因為今天是他的生日,這件毛衣是他從國外帶回來送她的。
她走下樓梯,看彬如站在校園裡觀賞花木,滿院的扶桑和美人蕉開得鮮艷奪目。她這件粉紅色旗袍,和他送的毛衣,一定使他非常高興了,他喊道:「婉姐,您實在應該穿這鮮明顏色的衣服的,老是穿藍的黑的幹什麼呢?」
「我喜歡那顏色,今天是為你穿的,因為是你的大壽呀,而且也讓姑媽高興點。」
「謝謝您,婉姐,您真好。」
他也說「您真好。」這是心逸說過多次的話。她的眉峰不由微微一蹙,敏感的彬如似已感覺出來。
「又在想什麼了?」
她沒有回答。
「剛才我對著這明媚的春光,倒胡謅了兩句不通的句子,把流月改為留月,『小樓一角,留月待君來。』如何?」
「好得很,想不到你也做起詞來了。」
「我也不知是詩還是詞,反正,我是被你傳染了。不過,我總覺得做這玩意兒傷神得很,還是玩玩山水的好。今天我為你安排了很好的節目,去碧潭划船拍照,晚上看電影,回家後再宵夜賞月。」
「一定還有很多客人。」
「您是我唯一的客人,我和媽說好的,今天只我們一家三個人,盡一日之歡。」
「一家三個人,」彬如的語調是如此的款切,真摯,熱情。
「好,我們一定高高興興地玩,為你慶祝快樂生日。」
「別忘了您自己的生日就在下星期六。」
「你記得這麼清楚,我自己倒忘了。」
「媽跟我都不會忘記的,下星期六可得早點回來啊。」
她點點頭,她的心像沉浸在溫馨的醇酒里,昨宵一夜的淒涼寒冷,都被彬如的笑語琅琅驅散了。
他們並肩走著,腳步聲在光滑的柏油馬路上拍打出和諧的韻律,將近家門的時候,在樹蔭密布的人行道上,她感覺到彬如漸漸放慢腳步,眼睛款款地望著自己,輕聲地喊了聲婉姐,卻又不說話了。
「你要說什麼?」
「我想問您,『流』月和』留』月,究竟哪一個字好?」
「都好。」
「那麼,從今以後,我懇求您收起那題『長溝流月去無聲』的圖章,我再為您刻一顆新的:『留月待君來』。」
「你一個研究理工的,還酸溜溜地學做詞,學刻圖章?」
「生活的情趣原該是()多方面的,我也喜歡舊詩詞,偶爾玩玩可以,只不過別太傷神了。我倒很喜歡顧貞觀贈吳漢槎金縷曲里的兩句:『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婉姐,留取心魂相守該多好。」
婉若默然良久,抬頭望望晴明的天空,青翠的樹木,嫣紅的花朵。十年來,她第一次重新感覺到春光是如此明媚可愛。她脈脈地回頭望著彬如,低下了頭。
「婉姐,您的眼睛像碧藍的潭水。」
「你也這樣說嗎?」
「有人這樣讚美過您嗎?」
「沒有,唉!也許有,但我現在已經模糊了,真的十分模糊了。」
(選自《菁姐》,爾雅出版社198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