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出院之後,周遭的人都發覺她變了。
她很冷靜,若無其事——把心情收拾得太整齊了。
準時回到工作崗位,精神奕奕,眼神銳利,永不言累。
幾乎忘記了三個月前的一場意外。
那天是男人的生日。同事們都知他倆交往多年,感情密切。秘書因為女人要同男人慶祝,還可提早下班。
二人到中環的「憶江南」好好吃一頓,紀念他們第一回旅行是到蘇杭。男人說:「我是逃出來同你過生日的,現在要回去趕工,也許得通宵。」
他是廣告設計。這行業沒有下班時間,而且忙起來六親不認。女人開車子送他回辦公室,然後自己兜風去。
前面有一點交通事故,她只好往回駛,在轉換東行的道路——就在他辦公室的樓下,她見到這個男人,也是「逃出來」的:他同另一個女人過生日。
想不到自己是第一輪。若論逍遙快活,當然是第二輪。因為不必「趕時間」。
他匆匆地應付了自己,在「憶江南」的那會兒,心中一定是憶記起「她」,而不是甚麼已成過去的「江南」。
女人見他倆十指緊扣地過馬路,旁若無人,臉上淨是從沒見過的甜蜜表情。和自己在一起時,他從沒這樣開心過。男人無後顧之憂,以為已把女人「打發」掉,於是接著下來的便是不需要交差的自由時段,甚至可以通宵!
女人恨自己眼睛那麼好,一直沒近視、遠視、散光、老花。甚麼毛病也沒有,它就壞在太清晰。
為甚麼自己不是他的「最後節目」或餐後甜點,而變成了一杯可有可無的開胃酒。
女人更恨自己的手不聽使喚,竟然用力地按喇叭——
男人聽到車子哀鳴,回過頭來,當然四目相投。七年了。他們隔著半條馬路,一輛車子,一個新歡。真失策,女人恨,怎麼會讓他發覺自己「發覺」了?
是的,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因為被逼得攤牌。如果見不著,如果不面對,差一點點,只一秒鐘,那還可以拖延下去……
男人在愛情上微妙的變化,女人恨容易便感覺得到——要不要「切實」的答案,求個明白?
一切解釋都是多餘。他只是把提出分手的發言權讓給你罷了,事實上他早操控了選擇權和知情權。情變稍欠透明度,你不甘心。
有些女人費勁心思去調查、追蹤、撿拾證據,如電話記錄信用卡記錄計算機記錄……甚至傾囊聘請私家偵探(費用高達五位數一天),明知水落石出多麼不快樂,執著要看那戳傷你的,無從防範的水底石、海底針——是為了一口氣吧。
另一些女人道:
「他得親口說出來。他一天不說,我一天也不信。」
她不是不信,她寄望沒有發生過。只要沒「親口」說「親耳」聽「親眼」見,就沒這回事。但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一種人「根本不想知道」,一種人「死也要死得明白」——其實第一種也是第二種,不過掩埋了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抑制求知慾,是把難題往後推,她太清楚了:一旦面對,便得過關。刀山火海,好辛苦的……
男人是大學同學,比自己大一歲。二十二歲開始,已經七年了。現在才變心?
女人連忙關掉手機。
不肯吵架。
手機不通,表示自己生氣。他為了挽回,心情焦灼,一定不停地打過來解釋。
說句「對不起!」或是做出抉擇。
女人不給機會聯絡。這是一個懲罰。
如果他重視這段感情,必會千方百計請求原諒——而最滿意的答案:「別吃乾醋,胡思亂想,只不過是自作多情的新同事罷了。」
冷戰了一個晚上。
女人的眼淚也流了一個晚上。計算時間:三小時了,六小時了,九小時了……
清晨六時,電視上播映卡通《晴天Pig Pig》。這是舊片集。
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像「晴天霹靂」——世上最慘痛而又哀傷的感覺,措手不及,難以置信。
明明是艷陽天,明明是我的世界,轟隆一響,一下子它變了,失去了,還橫來狂風暴雨傷害你。
你受驚,不但嚇得怔住,還半天不能言語。
沒有理由!你想,真不甘心!
世界不一樣了。
你的乳酪不知被誰搬走了。
片集中,一個那麼趣致的小孩,他說:「我喜歡《晴天Pig Pig》。」
這句有刺的、帶毒的、冒血的、滲血的、埋恨的「晴天霹靂」,忽地童稚如豬——少年不識愁滋味啊。
而且對白很弔詭:
「晴天Pig Pig你快出來!如果我數三聲你還不出來,就永遠也不要出現,我永遠也不想見到你!你一次這樣兩次這樣,太過分了,我是絕對不會原諒你的!晴天Pig Pig!」
「如果我數三聲你還不出來,『晴天霹靂』,你永遠也不要出現呀!這是我的願望。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第二天上班,雙目紅腫,精神萎靡。男人沒敢上她家,而她忙把手機重開,一整天,苦苦等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毫無來電跡象。
看來,昨晚心情焦灼,得到懲罰的,來來去去也不外自己一個人。
鼻子發酸,心中很痛,很不甘心。淚腺分泌特別發達,特別成苦。眼淚的歸宿通常有四個:(一)蒸發掉;(二)由鼻淚管流到鼻腔去;(三)吞下肚子中;(四)痛快流出來。
從小到大就愛哭。
他愛她的時候,覺得她柔弱、善感。雖然在保險行業,天天笑臉迎人爭取營業額,私底下,她的委屈還靠他支持和開解。他讚美她的眼睛水汪汪。
不愛她了,傷心痛哭得滴血也枉然——世上根本沒有人知道,沒有人關心。
女人喝得醉醺醺,人和車豁出去,飛一般,最後猛撞在山邊,頭臉受創——血色很淡,是因為和了很多眼淚的緣故。
她沒有死。
紗布蒙了頭臉,竟像個不能見光的木乃伊。也不想見到只有內疚沒有愛情的男人。
三個月了。
她康復出院。
先回到公司銷假。然後打了一通電話:
「你的東西,我已收拾好,放在一個LV箱子中,擱在門口。請你明天上午十時前取回。LV是你送的,我也不要了——記著,若過了十點半,工人會當垃圾清理。」
男人沒機會說半句話。
女人繼續她營業主任的勤快工作,很快重上軌跡,而且比從前有成績。她不必休息,任何時候都可以見客,眼神尤其煥發晶瑩。
過了近半年,因業績有目共睹,升為經理,管一些新人。女人在這龍爭虎鬥的地方,經濟不明朗的時期,可以升職加薪,她沒特別激動,更不如前狂喜,開心得淌淚,然後第一時間通知她的男人。
她淡然自負盈虧,漸成習慣。
公司開會長達八個小時,沒有小休。她聚精會神,炯炯生光。幾個同事的眼皮耷拉下來,得閉目養神。女人好像連眼也沒眨過一下。老闆也佩服她。
有一天,秘書們閒聊:
「今天一清早便眼皮跳,無緣無故跳得厲害,心驚肉跳。」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你是左還是右?」
「是輪流跳呀。」
「嘻嘻,一定有人掛念你了。」
女人敲敲桌面,冷冷道:
「不用工作嗎?」
各人鼠竄回到座位上。
她們得出結論是嫉妒:
「以後不要提到同甚麼『掛念』有關的字眼,惹她不快。」
人人都有忌諱。
難道她從此心如止水嗎?
不。也有些來如春夢,去似朝雲的男朋友。One~night stand。纏綿過後,不讓他過夜。
他們偶爾睜開倦眼,見到只披一件睡袍的女人,倚在床前,定睛望著陰暗迷離的前方。沒有亮燈,雙目閃著銀光。她很寂寞的,又失眠了——但,仍堅持:
「你回去吧。」
「已經凌晨兩點半……」
「不可以待到天亮。」把他趕走。
旁人竊竊私語:
「她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說不定那回撞車之後,變成午夜人狼,所以不準人見到她在被窩中長出毛茸茸的毛。」
「或者沉淪慾海,精力過旺,一晚換幾個男人才滿足?」
「這是一種變態的『過度純情勃發症』呀!」
「會不會吸毒?」
「來了來了。別說了。」
整間公司上下人等,都在背後八卦女人的「秘密」。
近日女人買新衣、鞋子,大都是黑、白色。
另一組的經理來問她的秘書:
「她是不是有問題?」
「甚麼?」
「好像分不出紅和綠了?」
「她沒有這些衣服呀。」
「不,我是說她開車時,要很小心地認公仔圖像,否則分不出紅綠燈。」
還強調:「一回我在後面,她很猶豫地突然煞車,幾乎撞上我的新車,氣得我!」
「這也不表示她『色盲』,你的嘴巴別太損。」
對方聳聳肩,想離去。馬上又回過頭來:「那麼你們八卦到甚麼?別忘了告訴我。」
秘書跟了她多年,也是老姐妹,護主情深,對她表示關懷:
「工作真太累了,不如我陪你看電影。我們看個愛情大悲劇,保證你大大發洩一場。」
以前心情不好或客戶不足,她們也會挑個狂笑大喜劇,或催淚大悲劇,逃避現實哭笑一場,大大減壓。秘書發覺她這半年來,好像沒約會大家看電影。
「再悲的悲劇也不能感動我了。」
誰知一個星期六晚上,有人見到她。
劇終了,戲院里大放光明。
好些觀眾仍為動人的情節哭一鼻子。四下傳來紙巾涕泗的窸窣聲響。
「我們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雙目定定地望著銀幕,但身體微晃,呼吸均勻緩慢有節奏,發出鼾聲。以為她睡著了,可是她沒合上眼睛。以為她心情還未平復,但人都走光了,掃地阿姨上前一喊,她才驚醒過來……」
「她一定太太太傷心了。」
「否則不會表現得那麼Cool……」
「眼神真可怕!一滴淚也沒有。」
「怎麼值得為一個男人變得那樣失常?」
「真笨!」
這是人家對為情自傷的女人的結論。
——怎會?
怎會因為「男人」?
怎會笨到這個地步?
女人心中明白。人,緣來緣去,只是心中一點「感覺」。感覺消失,就如夢醒。夢中再漆黑孤獨,重要的是能醒過來,重見光影,又是新天。
她不管人家的私慾。
事實上,也無力去管。
在滿月的夜晚,她在路上,一抬頭,見到青白色的銀光,她跟著月亮走。這光,令她活潑歡快,充滿希望。她喜歡光,趨近光,像在陰暗的水底,魚群向著明亮而溫暖的漁燈游進,靠攏。這是它們的生命之火……
那回急救手術前,醫生曾儘量溫和地告訴她:
「要有心理準備:雙目會永久失明。」
她的眼睛受傷,痛得如同用砂紙狠狠摩擦。充塞,腫脹,一片模糊,淚水流個不停。
「眼球的組織,外壁是一層白色堅韌的『鞏膜』,它前部有一個圓形透明的『角膜』,也叫『黑眼珠』,是光線進入眼睛的第一道關口。你雙目的角膜受創,壞死,若不切除,會令眼球萎縮,病毒感染……」
「不不不!我不想做瞎子。我願用全部身家來換一雙眼睛!」如被判死刑,驚恐萬分的女人開始歇斯底里。
「全部身家!」
一度她覺得萬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
但她死不了,得活下去,面對這世界。
「我甚麼也不要,只要回一雙眼睛!」她企圖用力扯開蒙著的紗布,「求求你醫生!沒有眼睛我情願再撞車自殺!」
角膜可以進行移植。
將壞死的去掉,換上一片新的,健康的——必須剛從死後不久的屍體眼球上摘取下來,馬上進行手術。
——但,「人類的角膜十分缺乏。肯捐贈的不多,目前有數萬人在等。」
醫生又沉吟:
「除非,你肯搏一搏,接受百分之五十成功機會的實驗。」
沒有十足把握。
有後遺症。
女人用了一秒鐘,決定寄望迷茫絕境中的一絲曙光。
她在檔案上,摸索簽名,蓋指模。自己拿主意。
——湟魚,青海特產,與鯉科魚類相仿。全身光滑無鱗而披一層韌性外皮,顏色隨環境變化。盛產於湟水一帶的魚,能耐嚴寒。
頭部脂肪特別多,不放油煮成的魚湯也是油膩膩的。
這些都不是重點。
關鍵在於:湟魚的角膜構造,是所有魚類中,最接近人類的,是最理想的替代品。
醫生把湟魚的角膜精心取下略展開。它是圓形薄薄的透明體,補在女人虛空的眼球傷口上,細意移植縫好。
紗布一直裹著。三個月內,女人得依時服食抗感染藥,定期檢查是否排斥。最初有點痛,有點癢,有點抗拒多餘的東西,想把它抓掉。裡頭有一場戰爭……若生長得好,吻合了,一直保持透明,這賭局,她才算贏了。
既已一無所有,何妨爭取半線生機?
手術成功了。
女人得到雨一般敏銳的視力。游泳時一點不怕澀。徹夜瞪大,早上連眼垢也沒有。風找不到空隙叫它們發酸。
是的,她色盲,沒有眼瞼,累極也難得到休息,死不瞑目。而且,眾生不哭——悲傷的時候,狂喜的時候、吃辣、疼痛、受刺激、打噴嚏、嘔吐、咳嗽、遇上強光、風沙、煙燻……都沒有眼淚。不再受感動,也無需發洩。像魚,冷血和木然,一個局外()人。
無淚之女。
活著真好。能看見,真好。
當你幾乎失去,墮入黑洞,伸手不見五指,才明白,不必計較付出甚麼代價了。
因為一雙眼睛,她付出一生的眼淚——但,這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