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以為婚姻是由於兩個人性情相投,但事實上,這「相投」與「不相投」卻並不是決定婚姻幸福的唯一條件。以我來說,我的家庭雖然時常令人羨慕,但我和我家「老爺」性情可實在並不大相投,就以看書來說,他所喜歡看的是政論、國際現勢、外交資料、歷史論評、時事分析……等等。而找所喜歡看的卻是除了詩句散文或小說之外,就是有關思想與哲學的書。所以,多少年來,他的書我不看,我的書他也不看。
在對人方面,他頗喜歡交際應酬,而我則非常不喜歡交際應酬。常見他興高采烈地穿戴整齊去參加酒會、晚宴,以及其他種種社交,而我則獨喜靜坐家中,讀讀寫寫,頂多約上一二友好,秉獨清談。我參加應酬都是萬分的勉強,而他從不了解為什麼居然有人如此之討厭應酬,正如我從不了解為什麼居然有人如此之熱心交際一樣。
他雖喜歡交際,在交際場合也真正談笑風生,但居家卻相當嚴肅,「不苟言笑」四字,他可當之無愧。尤其在子女面前,他真是一言九鼎,不準有違。而我則在交際場合常感厭倦乏味,不耐其虛偽,因此難免給人難以接近的印象,在好友或家人了女面前則喜歡無所不談,恢復我爽朗愉快的本性。
論處事,則他常是嚴密精細,極具耐心;而我則粗心大意,不拘小節。譬如上街購物,若是和他同去,十之八九是走了半個台北,結果卻竅手而回。因為他東看西看,這個不對,那個不好;貴了不行,賤了不要,看來看去,竟無一項中意,只好下次再來。我則總是光在家中打定主意,要買什麼?準備花多少錢?去哪一家商店?想好之後,一趟計程車,直奔目的地,三言兩語,把東西買妥,費時不會超過一個鐘頭。近來,大的白貨公司可設有電話叫貨的服務部門,我就更加省事,要買什麼東西,索性打個電話,說明廠牌尺碼,叫人送來,連去也不要去了。
當然,像這樣買法,難免會買到貴的、壞的、不合適的。有毛病的東西。而他所買的東西幾乎可以可分之百斷定絕對不錯。
以買玻璃杯為例,如我去買,則問明價格,看好式樣之後,人致看看要六個或八個,就讓店員包好付錢。所以我買到過站立不穩的咖啡懷,也買到過有缺口的蓋碗。
如他去買的話,則不但要把每隻杯子仔細看過,無殘無缺之外,還要把擬選購的六個或八個杯子整整齊齊地排在櫃檯上,細細比較,看是否一樣高矮、一樣大小,還要看杯口是否每一個都是正圓,所以他決不會有像我耶樣的疏失。但也就因為如此,我總避免和他一同去買東西。我不明白為什麼在對人為方面我相當溫和而有耐性,但在對事方面,我卻常是個耐其煩瑣而流露出自己天性中急躁的一面。
說到生活情趣,我們倆更不能算是情投意合。看電影他要看戰爭或偵探片,而我則要看義藝或音樂片。聽評劇,他喜歡唱腔多的文戲,我則專選大花臉多的武打。古典音樂演奏會,總是我自己去聽,美國來的諸種舞台表演則是他自己去看。
如有假期,我願去林間山上清清靜靜地住幾大,他則不大熱衷這類旅行。如果非去小可,他會寧願選擇海水浴場去游泳。
而我即使到了海水浴場,也是白天躲在房間,晚上才出來坐在沙灘上看海聽潮。
公餘之暇,我喜歡在清靜的街道散步,而他一散步,就要到鬧區去逛櫥窗,或散了一半,就要去吃牛肉麵。
在衣著方面他喜歡鮮艷與新奇,而且敢於嘗試。我常說,如果我聽他的話,那我現在大概該穿迷你裙或大喇叭褲。不幸,我不但只喜歡穿兩件頭的套裝,而且只有灰、白、黑、米黃、藍,這幾種平淡的顏色。現在如此,年輕時亦然。
家常小事,兩人更是意見分歧。譬如種樹,我喜歡那株大構樹,而他就最恨那株大構樹。我種了一顆榕樹,他就最討厭那棵榕樹。當然,平心而論,他確是有理。因為大構樹又招蒼蠅,又落葉。榕樹又難看,又愛生蟲。不過,對待其他的花木,我們兩個也從來不曾獲致協定。譬如說那排七里香,我要把它們剪矮,他卻把它們修長。那些杜鵑,我要它們隨便生長,他卻一有空就把它們剪掉一堆枝葉。我剪白蘭樹時,他會大力阻攔;可是一眼不見,他卻把它剪了。真讓人沒話說!
諸如此類,可說是不勝枚舉。常見報上有人登離婚啟事說:「我倆因意見不合,協定離婚」。如像我倆這樣的意見不合,大概不知要離多少次了。
我們的性情不相投也反應在感情的表達上。我和一般女性一樣,喜歡一點抽象的關懷,但他偏偏沒有一次記得我的生日。
年輕時,我也確曾為此而氣惱過。直到後來,忽然有一天,我從舊皮包里翻出一副紋石耳環,這副耳環是他某次去外島,特別為我選購的,偏偏我一生不喜歡裝飾品,戴了一次,就把它們隨手塞在皮包里,再也未去動用。那天,當我重把它們翻出來時,卻忽然想起我當時接過這副耳環時,對他說了一句笑話。我說:
「人類真奇怪!紋石、鑽石、瑪瑙珊瑚,都拿來做裝飾品。我看,假如馬路上的石子像紋石那麼少見,也一定有人把它拿來鑲成耳環,掛在耳朵上,以為美!」當時我未注意他的反應。現在總歸年紀大了,人世深了,才忽然明白自己當時真不替他想。像我這樣不近人情,人家都沒有說過一句不滿意的話,我還有什麼理由怪人家不記著我的生日哩?
自此心平氣和,不再抱怨自己被虧待。
事實上,在許多不合的意見中,我們倆人倒也有相同之處。這相同之處便是——只知做事,不懂賺錢。可能是因為我們腦中都沒有什麼數學觀念的緣故。記得有一次,我忽然想買一個海綿床墊。在看電影的途中,經過一家店鋪,進去問了一下價錢,說是每立方公寸6毛錢。我們到了電影院,就開始計算一張床墊有多少立方公寸,要多少錢。算來算去算不清,後來索性連一立方公尺等於多少立方公寸也不知道了。兩個人索性連電影也看不下去,後來乾脆買了一個彈簧的,整張算錢,免得我們傷腦筋。
也就因為我們一向對數目字缺少興趣,所以什麼金鈔股票債券之類,在我們心中就永遠是一些抽象而遙遠的東西,至於利息,更是只有讀中國小算算術時的一個名詞。現在好容易不用再算算術,樂得對它敬而遠之。
也許這是因為我們兩人在這一點上,有個相同的生活背景,我們都是從小在學校住讀,長大就自己在外靠薪水維生。對錢的觀念,就一直是「花到下月再有錢來的時候為止」。既不虞匱乏,也就不想經營。有了就花,沒了就再去賺。簡單明了。也就因為天性中沒有一個「貪」字,所以儘管他這20年來,曾擔任過幾次非常有機會發財的職位,但都因為他只知做事而不懂貪錢,所以至今兩袖清風。
說起來,別人會笑我們傻,但認真想想,這「傻」卻也是上天賦予我們的生存本領之一。因為事實上,那些發財致富的機會也正是身敗名裂的陷阱。只是如果我們生性愛財,就會不自制地去冒那跌入陷阱的危險而已。我們事實上是在工作換過之後,過了好久,才事後有先見之明地想到——啊!那時怎麼沒想到可以賺錢?但「那時沒想到」並不證明下次會想到。因為當下次機會來臨時,我們仍然是只顧做事兩個懂賺錢。
我想,夫婦之間,只這一點性情相投也就行廠.要說希望如愛情小說里那樣,兩人處處情投意合,我看也不見得不妙。我不敢想像。假如他也像我一樣的只喜歡文藝和哲學,而不過問政治與世局,那我們這個家還有沒有現在這樣穩定?如柴他也和我一樣,天天只喜歡和一二加友品茗清談,卻不願參加任何社交活動,那夠多麼無趣!而且如果他做事買物也像我一般的粗心大意,對人生的觀念也像我一般的淡泊保守,成天也像我一般的輕鬆平易、豪不嚴肅,恐怕我們的家庭反而無法維持平衡。
同樣的道理,如果我也像他一樣的凡事走直線,寧折不彎,恐怕也會有許多不良的後果。
記得有一次,我們給孩子買了一張雙層床。交了訂金,叫店中派人送來,待送到之後,才發現床大門小,無法進入。他當時就毫不遲疑地找出工具,叫送貨工人拆卸窗戶上的木條,打算從窗子將床搬入。而我一想,窗上的木條不但拆卸費時,而且拆過之後,冉釘上()去的話,一定釘不妥當。那面窗子正面對大門,是我家主要觀瞻所系。拆壞了,實在可惜。於是,我決定把床叫送貨工人原個搬回去,退掉算了。退貨原因既非我們出爾反爾,店家倒也覺得情有可原,把定洋也退給了我們。事後他說:「我怎麼就想不到要把它退掉呢?」
小事如此,大事他也更是堅定不移,言出必行,只要事情決定,即使排除萬難,也要貫徹始終。這種「拆了瓦房逮臭蟲」的事只其一例而已。
我想,如果我們的家是一隻船,那麼我和他就是兩個掌舵。當我因太平易輕鬆而惹上痲煩時,可以由他的嚴肅謹慎去矯正。當他因太過認真與理智而把事情鬧僵,無法善後時,則由我的輕鬆平易去轉圜。對孩子,我們名副其實的是父嚴母慈,對生活,我們則各憑自己的天賦去賺得維生之資。當我們需做重大決定時,責任歸他。因為他謹慎仔細而堅定,可以萬無一失。而平常零星小事,只要能夠通過即可,小有流失亦無傷大雅,反可多維繫一些人和,乃可歸入我的權責範圍。
我生平自問頗善觀察事物,分析得失,但至真正決定實行時,總有待他放上一顆砝碼,來穩定我那尚在搖晃之中的天秤。如找房戶搬家,孩子選學校之類的大事,資料雖然都是由我蒐集,箇中利害也都是由我分析,但到了最後付諸實施的時候,卻總是輪到他來逼迫我去實行。所以在家庭決策方面,我雖是一個性能頗佳的羅盤,但我很少獨斷獨行,因為他才是輪機長。
所以,依我看來,性情不投,意見不合,固然是離婚的主要原因,但也未必一定非離婚不可吧?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