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珍對著那長長的穿衣鏡,端詳自己這件合身的新旗袍。怪醉人的那麼一種粉綠,綠得心曠神恰,配著她那玉一般細膩的臉,談得雅致。
今天文泉約她去青龍,她答應了。穿好了衣服,在出門之前,對著鏡子,做最後一次的顧盼。
和文泉來往一年多,文泉很帥,她欣賞他那點帥。但她只是打算玩玩,所以,她才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文泉的求婚。
「不能認真的,」她對自己說,「一旦認了真,你就成了他的奴隸。」
於是,她想到了蕙珊。
想到蕙珊,她就不知道是笑好,還是嘆氣好。
想當初,蕙珊和劉明談戀愛的時候,那份七顛八倒,沒有人不盼望他們快些成為眷屬。
劉明也有文泉這份帥,而他對蕙珊的溫柔體貼,比文泉對她猶有過之。這樣的男人不愛,還去愛誰?難怪蕙珊著迷。天天見面,見了面,談夠了,臨走還交換一封信,帶回去彼此玩味。
記得有一次,劉明偶爾和另一個女孩子看了一場電影,給蕙珊知道了,氣得兩個星期沒理劉明。後來才知道,那個女孩子原來是劉明的堂妹。
想起蕙珊當時那付想跳懸崖以示抗議的神情,雅珍就不由得要笑。
雖然,她是同情蕙珊的。
女人的情感,女人最了解。愛一個人,就是那麼死心塌地的愛定了,為他痴,為他狂,為他廢寢忘餐,為他不要自己。
所以,蕙珊終於有了機會去「不要自己。」
蕙珊和劉明結了婚。
婚禮那天,她是去參加了的。蕙珊每一根發梢上都閃著喜悅,劉明挽著她,小心翼翼地,仿佛她是玻璃做的。
於是,采珊變成了劉太太。
成了劉太太之後的蕙珊,不知怎的,好像連她原來這「蕙珊」兩個字的名子也變了味道。蕙珊的名字本來是多麼像她的人,靈靈秀秀的,俏俏皮皮的,柔柔媚媚的,帶著香馥馥的韻味。可是,劉太太呢?
劉太太,就是劉太太,她是劉明的附屬檔案。
雅珍記得蕙珊做了劉太太之後的那些片段。
想起那些片段,雅珍就要搖頭。
那次,是個星期天,天很熱。雅珍一時想看看蕙珊。
蕙珊一個人在家。
劉明呢?
劉明去看早場電影?
為什麼不帶蕙珊去?
家裡沒有傭人,都出去了,沒有人看家不行。
「那他何必非去不可?」雅珍這樣問。
「他也忙了一個星期了,該有點娛樂。」蕙珊說,「等他回來,我再去。」
「那你現在做什麼?」
「升火。」
雅珍這才看見蕙珊兩手都是煤灰。
「你好像不大內行二」雅珍的嘲諷很友善。
「我可以學好的。」蕙珊很堅強。
於是,她陪著蕙珊到後面廚房去升火。
她一面建議灑點煤油在木柴上,一面想著不知是哪一部電影裡面,一個公主和一個王子,手忙腳亂地在壁爐里升火取暖的鏡頭。
「要是劉明在這裡陪你一同手忙腳亂,那滋味會不同些。」雅珍這樣說。
「他是男人,而這是女人的工作,分內的。」蕙珊連胳臂上都是煤灰。
雅珍到現在還不了解,為什麼結婚以前,男人慷慨地承擔一切粗重痲煩的工作,而結婚之後,這些工作就都交給了女人。
假如這是女人分內的事,那麼,結婚之前,男人也不必服務得那樣周到。
那時候,劉明是和所有的紳士一樣的紳士。上車的時候,為蕙珊拉車門;下車的時候,要扶蕙珊下車;到飯店或咖啡室,人座的時候,為蕙珊拉椅子;買了東西,劉明拿著;要吃什麼,劉明去買;蕙珊果然是玻璃做的,碰都碰不得。
所以,那時候,蕙珊才甩開另一個愣頭愣腦的男友,愛上了劉明。
可是,現在,蕙珊說:「他是男人,這是女人分內的事。」
玻璃做的蕙珊,一做了劉太太,就不再是玻璃做的,而變成鋼筋水泥的了。
蕙珊嗆得眼淚汪汪的,把火升著,用竹扇扇著,放上一壺水,開始對雅珍表示抱歉。
「對不起呀,雅珍,都沒有招待你。」
「老朋友,客氣什麼。」雅珍說。
蕙珊把火扇旺,轉過身,把菜籃里的菜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把肉洗好,放在一旁,開始剝蕃茄。「劉明吃東西很挑剔,」蕙珊一面剝,一面說,「他不喜歡吃帶皮的蕃茄。」
雅珍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劉明一結了婚,就不喜歡吃帶皮的蕃茄了。
「記得他以前和你交朋友的時候,不是常常買一大袋蕃茄,和你一路走,一路吃?那不是帶皮的?」
「那時候是那時候。現在,他吃東西,那才叫挑剔!魚他不吃;四季豆,他也不喜歡;青菜,他也不要;排骨湯也吃膩了。我呀,明天真得要買本食譜。」
蕙珊真的是買了食譜。不只是食譜,還有點心譜,湯譜。
想到這些,雅珍就不知道是笑好,還是嘆氣好。
廢寢忘餐地找一個最帥最紳士的男人,然後,被他把自己趕到廚房裡去,去伺候他。
「我才不做那傻事!」雅珍揚起眉毛,對鏡子裡的自己說。
鏡子裡的那個穿旗袍的雅珍,綠得心曠神怡。她的細眉毛俏眼睛帶著聰明與慧黠。
「我只談戀愛,讓他們在我面前做紳士!我才不讓他們在我面前搭架子,挑吃挑喝!」
文泉在青龍等。
「已經拒絕他三次了,居然還來約我,真是有耐性!」
其實,她真的很欣賞文泉,他優雅、溫文、淵博、俊逸。學文學的,言談之間,都是詩意,尤其當他表示愛慕的時候。喔!也許應該說,尤其是當他被拒絕的時候。
這樣多好!愛情本來應該像是一首詩。
今天,文泉會再求她,她準備再拒絕他。
沒有比蕙珊更傻的了。
文泉坐在靠水池的那一排鵝黃座位最裡面的一角。
看見她來,他優雅地站起身來,向她問好。
「好久不見了!」他說。
她笑著,坐了下來。
「喝點什麼?」
「桔子汁吧。」她說。
他告訴女侍,「兩杯桔子汁。」
他注視著她,對她笑,說:「你這件旗袍很漂亮。」
「謝謝你。」她說。迴避著他眼中吸引人的黑亮,她側過頭去看魚。
「魚真舒眼!」她說。
「你該說:魚在水裡真舒服!」
「你該說: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舒服?」她仍在看魚,臉頰上浮著一層笑。
他認真地笑起來。說:
「我相信你知道魚在水裡很舒眼。」
「為什麼?」
「因為我也這樣想。」他說,說得很慢,「我喜歡水,喜歡海,喜歡像魚那樣,在水上去飄遊。」
他的聲音裡帶上了迷茫,她不由得回過頭來望了望他。
他沒有看她,他的眼睛在看水。
長長的二方水池,不知誰設計的,點綴著幾簇山石,山石上長著一些江葦,把視界幻化得很遠闊,有一種蕭疏的意味。
「我要走了。」他說。
她的心停止了跳動。一切都集中在這四個字上,停住了!她的眼睛停在他的側臉上,她的嘴停住在將要發出的問句上。
她沒有讓自己問出來。她想問,為什麼?但她沒有讓自己問。
她一下子明白了文泉今天約她來的目的。
她應該並不驚愕,也應該並不關心。
她本來就準備拒絕他的,而且,她曾拒絕過他好幾次了。她應該並不在乎這樣分手的。
所以,她應該什麼也不問。
但是,她卻覺得心裡很緊,像被人壓下了一塊石頭,又像被人在半路上遺棄在荒山野徑里。
他還在她面前,隔著一個矮几,他側著頭,望水,那水被魚攪起一圈微微的漣漪。
但她仿佛覺得他已經隨著那漣漪飄去了,飄得遠遠的了!他說,他要走了!
他很平靜。她想不到他竟然會這樣平靜。
「有一個機會,讓我到南洋去教書。我想,換換環境也好。所以,我決定去了。」
她聽著,沒有說話。
他回過頭來,坐直了身子,眼光在她臉上和身上盤旋。
「我將永遠記著你。」他說。
「謝謝你。」她的聲音很低。
桔子汁不知什麼時候送來的,她拿起杯子,看著杯子裡的冰塊。
「我失去他了。」她想。她不應該難過的,是她自己要這樣的。
「你應該去的。」她說。眼睛注視著淡黃色的桔汁,和白色透明的冰塊。
他沉默下來,端起桔子汁一口氣喝下半杯。然後,伸過他長長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拍了拍,說:
「雖然你不止一次地拒絕過我,但我還是覺得你在愛我。」
她抬了抬頭,想說什麼,卻被他攔住了。他搖搖頭,對她說:
「不要說話,讓我相信自己這個想法。這樣,我可以帶著一個快樂的夢去飄洋過海。」
於是,他招手叫女侍來算帳。女侍收了錢,收走了杯子。他拿起了他的上衣,那上衣是灰色的,有點淺淺的綠色點子。
他看了看她。她挽起黑色的手袋,站起身來,卻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他留戀而惶惑地望著她,放下了灰色的上衣。
「文泉!」
「嗯?」
「你什麼時候走?」
「大概下個月可以辦妥手續。」
「我和你一道去。」
「你是說——」
「假如來得及,我們結了婚,一道辦手續。」
「雅珍,你是說……」
「我是說,你到了外面,也需要有個人照顧。」
「喔!雅珍,你真讓我意外!你差點讓我以為我在做夢!你說……」
「文泉,我現在才發現,我一直在愛著你。」
文泉松下一口氣,往旁邊靠了靠,坐在另一隻椅子上,對雅珍說:
「坐過來一點,讓我靠著你。靜一靜,讓我清醒清醒,我怕我是在做夢。」
雅珍把頭髮朝上挽著,捲起了衣袖,搬起第三隻箱子。
她已經把要帶的東西儘量帶著了。
在外面,可以買到的東西很多,買不到的東西也很多。比如說,一些屬於中國的,吃的和用的東西。
她坐在箱子上,兩手都是灰土,她需要休息一會。
文泉在那邊燈下看書,後背靠著大沙發,腳搭在另一隻有海綿墊的凳子上。
她收拾了一個下午零半個晚上,文泉沒有一點要幫她的意思。
他沉醉在莎士比亞里,也沉醉在新婚太太的照顧里。
她已經不再是玻璃做的,或玉做的。
她已經是鋼筋水泥。
她把手上的灰土()往藍布長褲上抹了抹。
「喂!文泉,要不要一杯桔子汁?冰櫃里有。」她問。
文泉搖搖頭,沒有作聲。
「那麼,牛奶好不好?」
文泉又搖搖頭。
「當然不能總讓他喝桔子汁或牛奶。」她想,「不知道蕙珊的點心譜里有沒有蓮子羹或芝痲糊。男人吃東西總不免挑剔一點的……」
她決定在起程之前,無論如何也得抽空去買一本食譜,一本點心譜,和一本湯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