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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一個女長年的故事

天氣真好,田莊裡的人的午飯比往常吃完得快,接著就都到田裡去幹活了。

羅莎,女長年,獨自待在寬大的廚房中央,伴著一點點留在壁爐中心壓在那口滿是熱水的鍋子下邊的余火。她不時舀著這水,慢慢洗著她那些杯子盤子,偶爾停下來注視著那兩方穿過缺少玻璃的窗子留在長桌子上的日光。

三隻很大膽的母雞在椅子下面尋找麵包的碎屑。雞塒的味兒和馬房的發酵的溫暖氣息,都從那張半開著的門口透進來,而在這個熱得燙人的正午時候的沉寂中間,大家聽得見雄雞在各處喔喔地叫喚。

這女長年等到做完了她這些日常工作,抹過了桌子,打掃了爐台,並且把許多盤子擱在廚房後牆邊的高架子上面,架子近邊是一座清脆地嘀嗒嘀嗒響著的木頭掛鍾;這時候她才透了一口長氣,感到有點兒茫然,有點兒氣悶,卻不知道為著什麼,她盯住那幾堵發了黑的粘土牆,那些托在天花板底下發黑的椽子,和那些掛在椽子上面的蜘蛛網,黃黑色的青魚於以及一串串的洋蔥球兒;隨後她坐下了,感到廚房裡地上那層砸緊過的泥土裡發出許多味兒教她不大舒服,因為那種泥土自從很久以前就陰乾了多多少少散布在裡面的東西,現在受著氣溫的逼迫都向外面蒸發。這種蒸發物也滲雜著那陣由隔壁屋子裡新結酪皮的乳漿傳出來的刺鼻氣味。這時候,她想如同往常一樣動手縫點兒東西,但是她沒有氣力了,於是走到了門框兒邊去呼吸點兒新鮮空氣。

這麼一來,她受到強烈的光線的撫慰,心裡覺得一陣愉快,四肢里也流動著舒服之感。

正對著門,那堆覆著等候發酵的廄肥不住地騰出一道小小的閃光的水蒸汽。許多母雞在那上邊側著身子躺著打滾,用一隻爪子輕輕刨著去尋覓蟻蟲兒。在它們中央立著那隻很健美的雄雞。它幾乎每一轉眼之間就選擇了一隻雌的,並且發出一道輕輕的召喚聲音一面繞著轉一下。那隻雌的懈怠地站起來,並且用安穩的神氣接待它,屈著爪子,用翅膀托起它了,隨後雌的抖著自己的羽毛,從中撒出些兒塵土,重新又在廄肥的上邊躺下,而雄的呢,正用啼聲報告自己的勝利;於是在各處天井裡的所有的雄雞答覆著它,這樣從一個田莊轉到另一個田莊;儼然是它們互相送還這類的愛情挑戰。

這女長年瞧著這些雞,心裡卻沒有想到什麼;後來她抬起了眼睛,終於被那些開花的蘋果樹的光采,整個兒白得像是許多撲著粉的腦袋,弄得目眩起來。

忽然一匹快樂得發狂的馬駒兒,縱著前蹄並舉的驅步在她前面衝過去。它繞著那些種著樹木的壕塹打了兩個圈子,隨後突然停止了腳步,接著又回過頭來,好像對於只剩下自己一個感到詫異。

她也感到了一陣對於奔跑的羨慕,一陣運動的需要,同時,也有了一陣欲望:想躺下來,想伸開四肢,想在炎熱而且靜止的空氣里休息。她走了幾步,心裡猶豫不決,閉上了眼睛,被一種獸性的舒服意味制住了;隨後,她從從容容到雞塒里去找雞蛋。一共拾到了並且帶走了13個。等到雞蛋都在酒柜子里緊緊地擱好了的時候,廚房裡的種種味兒又弄得她不舒服起來,於是她走出來到草地上邊兒坐一會。

田莊裡的天井,被樹木圍繞著的天井,像是睡著了的。草長得相當高,顏色很綠,一種深春的新綠,其中那些黃蒲公英的光采強烈得耀眼,蘋果樹的影子在樹的腳下聚成圓形;在房屋茅頂的脊上,長著許多葉子尖尖兒活像長劍的蝴蝶花,略略冒點兒煙,如同馬房和倉庫的濕氣都透過那層麥秸而騰起了一樣。

這女長年走到車房裡了,那地方排著大大小小的車子。在壕塹的空兒里,有一個碧綠的滿種著香氣四散的紫羅蘭的大坑,她從斜坡上望見了田野,一片廣闊的大平原,其中全長著收穫物,間或還有成簇的樹,並且,這兒那兒,許許多多在遠處的幹活的,真小得像是泥人兒,許許多多白馬儼然是一些玩具,正拖著一架被一個指頭兒樣大小的泥娃娃趕著的小而又小的犁頭。

她到一個閣樓里搬了一捆麥秸,把它扔在那坑裡,自己再在上面坐下來,隨後,感到還不十分自如,又解開了捆麥秸的繩子,鋪好了場子,自己仰著躺下來,雙手墊在腦袋下邊,又腿伸得直挺挺的。

慢慢兒,她閉上眼睛了,在一陣甜美的柔軟意境裡打著瞌睡。直到竟要完全睡著了的時候,她覺得有兩隻手抱著自己的胸部,於是蹦地一下跳起來了。這是雅格,田莊裡的打雜男工,一個身體矯健的比卡爾狄州的人,自從新近不久,他極力逢迎羅莎。這一天,他在綿羊棚子裡做工,看見了她躺在有遮蔭的處所,於是提著輕輕的步兒掩過來,屏住呼吸,張開眼睛,頭髮裡邊兒還粘著些兒碎的麥秸。

他試著來擁抱她了,但是她打了他一個像她身體一樣結實的耳颳了;後來,他涎著臉兒求了饒。於是他倆並排地坐下來,並且友好地談天了。他們談到這種有利於收穫物的天氣,談到趨勢不錯的年成,談到他們的老闆,一個直性子的人,隨後又談到鄰居,談到整個兒附近一帶地方,談到他倆自己,談到本村,談到他倆的幼年時代,談到他倆的種種回憶,談到他倆的久已離開的、也許永遠離開的父母們。想到這一層,她感動了,而他呢,抱著固定的念頭慢慢地移近了,靠緊她了,不住顫慄著,整個兒受了欲望的侵襲。她說道:「有很久很久我沒有看見媽了,這究竟是難受的,像這麼久,大家見不著面。」

接著,她那副失神的目光瞧著遠處,向北穿過天空,直到那個遠而又遠的村子裡。

他呢,陡然,抱住了她的脖子,並且重新吻她;但是,她舉起她那隻握緊了的拳頭,那樣使勁地迎面打了他一下,以至於他的鼻孔里流出血來;於是他站起來把腦袋靠著一枝樹。這樣一來,她受到感動了,接著走近他身邊問道:

「這可揍得你疼?」

然而他卻笑起來。不疼,簡直不算什麼;不過她恰巧打在他臉兒的當中。他喃喃地說:「好傢夥!」接著就用讚美的神氣瞧著她,這是一種敬佩,一種完全異樣的親熱之感,他開始真正地愛上了這個如此健壯果敢的女孩子。

到了他的血停止不流的時候,他向她提議去兜一個圈子,因為倘若他倆這樣並排再坐下去,他害怕這位同坐的硬拳頭。但是她自動地挽著他的胳膊了,儼然像一對未婚的人傍晚在大街上的行動一樣,後來她向他說道:

「對不對呀,雅格,像那樣子看不起我。」他抗議了。不是,他並沒有看不起她,不過他是鍾情的,事情不過如此。

「這樣,你真願意和我結婚嗎?」她說。

他不免遲疑。隨後,他趁著她出神地向前面遠望的時候,就從側面來端詳她。她有一副緋紅而又飽滿的腮幫子,一個在她短衫的印花布裡邊兒繃起的胸脯,一副潤澤豐肥的嘴唇和一條幾乎精赤而正滲出小汗珠兒的脖子。他覺得自己重新又被欲望制住了,末了,他的嘴附在她的耳門邊喃喃地說道:「對的,我很願意。」

這樣一來,她把自己那雙胳膊擱在他脖子上,並且長久地吻他了,簡直教他喘不過氣。

自從這個時候起,那種無窮盡的愛情故事在他倆之間開始了。他倆在各處的角落裡互相逗著玩兒,他倆趁著月光在一座麥秸垛子的掩護之下互踐約會,並且仗著桌子的遮蔽,在下面彼此各用自己那雙釘著鐵件的粗皮鞋、向對方的腿上弄出許多發青的痕跡。

後來,漸漸地,雅格竟像對她厭倦了,他躲避她幾乎不再和她說話了,不再想法子和她單獨相遇了。於是她常常懷疑了,發生一個大的憂慮了;後來,經過一段時間,她發現自己懷了孕。

最初,她不免驚愕,隨後起了一陣激怒,而且每天怒氣增加,因為她簡直沒有法子找得著他,他呢,真費盡心思躲避她。

末了,某一個夜間,田莊裡的人通通睡著了的時候,她靜悄悄地走到了外邊,繫著短裙,赤著腳,穿過天井,然後推開馬房門,雅格就睡在馬房裡面一隻擱在馬槽頂上滿盛著麥秸的大筐子裡。聽見了她進來,他假裝打鼾;然而她攀到他身邊了,後來,跪在他的側邊,推著他直到他爬起來才住手。

到了爬起坐著的時候,他才問:「你要什麼?」她咬緊了牙齒。怒氣教她渾身發抖了,說道:「我要,我要你娶我,因為你從前答應過和我結婚。」他開始笑著,後來說道,「哼!倘若一個人把一切和他出過岔兒的女人都娶過來,那就不好辦了。」

但是她抓住了他的脖子,不等他來得及衝出她這個猛烈的拘束就撳倒了他,接著扼住了他,很近地對他喊著:「我肚子大了,可聽見,我肚子大了。」

他透不過氣來,發喘了;後來,他倆就都不動彈也不說話地待在黑暗的沉寂里,僅僅聽見某一匹馬從槽里拖著麥秸然後慢慢嚼碎的牙床聲響。

雅格懂得了她的氣力比他的強些,於是才支支吾吾地說道:

「好吧,我一定娶你,既然是這樣。」

但是她不再相信他的話了。

「立即,」她說,「你立即當眾報告結婚的日子。」

他回答道:

「立即。」

「你把這件事憑著仁慈的上帝發誓。」

他遲疑了幾秒鐘,隨後打定了主意:

「我把這件事憑著仁慈的上帝發誓。」

這樣一來,她放鬆那幾個指頭兒,再也沒有多說一句就走了。

從此她又有好幾天沒法兒和他說話了,並且那馬房,從此每天一到夜間都用鑰匙從裡面鎖好了,她害怕惹起閒話,竟不敢鬧出響動來。

此後,某一天早晨,她看見另一個打雜工友進來吃飯。她問道:

「雅格走了?」

「一點也不錯,」另一個說,「我接了他的位子。」

她開始發抖了,簡直沒有氣力從壁爐裡面取下那隻懸著的湯罐子;隨後,到了大家全去上工時,她走到了樓上的臥房裡,然後把臉兒伏在枕頭上面哭起來,免得被人聽見。

在這天的白天裡,她試著用那種並不引起旁人疑惑的方法去探聽,但是她老是想著自己的不幸,乃至於以為看見一切被她詢問的人都會對她陰險地笑。以後她不能得到一點兒訊息,只知道雅格早已完全離開這一帶了。

這樣一來,對於她,一種繼續不斷的困苦生活開始了。她如同一架機器樣地工作著,沒有想到自己做的什麼,腦袋裡藏著這樣一個念頭:「設若有人知道這件事兒呢!」

這個不變的煩惱教她真沒有能力去推想了,以至於明明感到惡評就會來,她連種種避免這個惡評的方法,也都不去尋找了,日子越來越近,無可補救,而且確定得像是催命的死神。

每天早晨,她起得比其餘的人都早,並且用一種激烈的固執態度,對著一小片供她梳頭之用的破鏡子盡力注視自己的腰身,想看一看是否當天就有人看得出來,她憂愁極了。並且,在白天,她不時停止自己的工作,為的是對自己從上到下細看一遍,看自己的肚子是不是把自己的圍腰裙兒凸得太高。

好幾個月過了。她幾乎不說話了,到了有人問她一點什麼的時候,她竟不懂了,神情慌張,目光發獃,雙手發抖;這樣子引得她的老闆說話了:

「好孩子,近來你真笨!」

在禮拜堂里,她總躲在一根柱子後面,並且不敢到懺悔室里去,很怕撞見了長堂的神父,她以為他有一種超於人類的力量能夠看得見她的心事。

在吃飯的桌子上,同伴們的注目現在竟教她因為憂慮而發暈了,她始終揣想已經被那個看牛的小子看出來,這小子是一個早熟而又狡猾的傢伙,他那副發亮的眼光是不離開她的。

某天早晨,郵差給了她一封信。她從來沒有接過什麼信,於是心裡非常慌張,弄得她非坐下不可了。他寄來的,也許?但是她識不得字,所以一直發愁,對著那張寫滿了字的紙兒抖個不住。她把紙兒擱在衣袋裡,不敢把自己的秘密託付任何人;好幾次停住自己的工作,去仔細注視那些排列得勻勻稱稱而且末尾用一個簽名作結束的成行的字兒,空空泛泛指望自己就能陡然一下子明白其中的意義。末了,正當她因為焦躁和掛念幾乎變成瘋子的時候,她去找本村裡的國小教師了,這位教師請她坐下然後念起來:

親愛的女兒,此信為的是通知你,說我不很對勁兒;我的鄰居,鄧都老闆,提筆叫你回來,倘若你能夠的話。你母親的代筆人 凱塞爾·鄧都她一聲也沒有響就走了,但是一到她是獨自個兒的時候,立刻倒在路邊,兩條腿都軟了,後來一直在這地方待到了黑夜。

回到田莊裡,她向田莊的主人說起自己的不幸,田莊的主人任憑她願意離開多久就離開多久,在她沒有轉來以前,他允許找一個做零工的女子來代替。

她的母親本來是病得垂危的,她到家的那一日她母親就死了;第二天,羅莎就生了一個只有7個月的男孩子,一副難看之至的小骨頭,瘦得教人毫毛倒豎,並且他好像老是不舒服,因為他那雙乾枯得如同螃蟹腳爪樣的小手痛苦地痙攣著。

然而他卻活下去了。

她說自己結過婚,但是不能夠由自己照顧孩子,於是把他交給了鄰居,他們答應替她好好兒照顧。

她轉來了。

不過這樣一來,那個被她留在遠處的弱小生命在她那顆受到很久折磨的心裡,仿佛一道曙光似的引起了一種未曾體驗過的愛情;後來這愛情又變成了一種新痛苦,一種時時刻刻都存在的痛苦,因為她離開了他。

而最使她傷心的事,就是一種瘋狂的需要使她想吻他,想彎著胳膊抱他,想使自己的肌肉感得到他的小身體的溫暖。夜間她睡不著;整天想著他;並且,在傍晚,工作一完,她就坐在壁爐跟前,固定地瞧著它,如同那些想著遠方的人一樣。有人竟漸漸諷刺到她的對象了,並且有人鬧著玩兒說她應當是有了愛人兒,問她這愛人兒是不是漂亮,是不是高大,是不是有錢,預備哪一天結婚,哪一天行洗禮?後來,為著能夠獨自暗地裡流眼淚,她時常躲避旁人,因為這些問題如同許多鋼針一般刺到了她的皮肉里。

為著排解這些煩惱,她用奮發的姿態來開始工作了,然而,始終想著自己的孩子,她尋覓種種方法來為孩子多積點錢。

她打定主意加倍地工作,想使旁人不能不增加她的工資。這樣一來,她漸漸包攬了周圍的日常工作,所以老闆辭退了另外一個女長年,因為自從羅莎勤勞得像是兩個人以來,那一個竟變成了不必要的,在麵包上,在燈油和蠟燭上,在種種被旁人隨便撒給雞吃的糧食上,在那些被旁人略為浪費的牲口草料上,她都能夠節省。對於老闆的錢財,她慳吝得如同是自己的似的,並且,買進的東西極力求其便宜,而田莊裡的出產,極力盡高價賣出,極力打破那些出售物產的鄉下人的詭計,買進和賣出,苦工的管理,一伙食的帳目,只有她注意這些事情;於是,沒有多久,她成了不可少的人了,對於自己四周的事,她使用一種這樣的監督功夫,以至於在她管理之下的田莊不可思議地興旺起來了。附近三四公里的圈兒里,大眾都談到「瓦蘭老闆的女長年」;而這個田莊的主人向各處重複地說:「這女孩子嗎,真比金子還值錢。」

然而,光陰過去了,她的工錢卻仍舊沒有增加。老闆之接受她的苦工,正像接受一種出自任何忠心的女工人的應有的事兒,一種簡單的熱心表現,並且她開始帶著點兒苦味想到老闆是不是靠著她每月多進一百五十個到三百個金法郎,而她所得的卻始終是每年二百四十金法郎,一點兒不加多,一點兒不減少。

她決計要求加薪了。一連三次去找老闆,然而走到他跟前卻談了旁的事。她感到了一種央求錢財的羞恥,以為這是一種不大好意思的行為。末了,某一天老闆單獨在廚房裡早餐,她用一種遲疑的神情對他說起自己想和他特別談話。他抬起了腦袋,有點吃驚,雙手擱在桌子上,一隻手拿著餐桌上用的刀子朝天舉起,而另一隻,拿著一點吃殘了的麵包,接著他定住雙眼注視著他的長年女工。在這樣的注目之下,她慌張了,後來她要求8天假期回家去一趟,因為自己有點不舒服。

他立即答應了她,隨後,他也感到拘束了,又加上了兩句:

「我將來有話和你說,等到你轉來的時候。」

孩子快有8個月了,她簡直認不得他。他完全變成粉紅色的了,豐滿的臉兒,渾身也全是滾圓的,活像是個用著有生命的脂肪做成的小包裹。他那些由於肌肉隆起而張著的手指頭兒,用一種明顯的滿意樣子從從容容地動著。她熱烈得如同野獸去撲一件捕獲品似地向他撲過去,擁抱他。熱烈得使他因為害怕而狂叫起來。這時候,她本人開始流淚了,因為他不認識她,又因為他一看見他的乳娘就向她伸起那雙胳膊。

然而自從第二天起,他看慣了她的臉兒,並且看見她就笑。她帶著他到田裡去,發瘋似地舉起他跑著,在樹蔭下面坐著;隨後她向他說話了,雖然他絕對聽不懂,而在她這還是生平第一次,算是向著一個人敞開了自己的肺腑,向他說起自己的傷感,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種種不放心,自己的種種希望,末後,她不住地用種種熱烈和極度興奮的愛撫動作使得他感到了疲乏。

她得著一種無窮盡的快樂了,抱著他在手裡揉著,給他沐浴,給他穿衣裳;甚至於給孩子收拾種種髒東西的時候自己覺得是幸運的,仿佛這類親切的殷勤本是對自己做母親身份的一種確認。她注視他,始終詫異於他是屬於她的,抱著他,使他在自己手裡舞著,一面低聲重複地說:「這是我的小寶貝,這是我的小寶貝。」

向著田莊轉去的時候,她簡直是一路號啕痛哭,後來,她剛好進門,老闆就在臥房裡叫她了。她走進了臥房,很詫異並且很感動,卻不知道為著什麼。

「你坐在這兒吧,」他說。

她坐下了,後來他們並排坐著好一會,彼此都不大自安,礙手礙腳似的,並且沒有照鄉下人的樣子對面互相瞧著。

田莊的主人,45歲的胖子,兩次死掉了老婆,快活而又執拗,這時候,他嘗到了一種在他並不常有的明顯的拘束。到末了,他下了決心,於是開始用一種空泛的神氣談著,他略現口吃,而且目光遠遠地瞧著田地里。

「羅莎,」他說,「你可是從來沒有想到要成家嗎?」她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灰白了。他看見她沒有答覆他,就繼續說:

「你是一個正正經經的女孩子,又端方又勤儉。一個像你這樣的老婆,將來真是一個男人的福氣。」

她始終不動彈,種種念頭在擾亂她,如同大禍就在當前,她呆著眼睛,竟沒有想法子來弄明白。他等了一兩秒鐘,隨後繼續說道:

「你可看得明白,一個田莊沒有主婦,那是弄不好的,儘管有你這樣一個女長年。」

這樣一來,他沉默了,不知道再說什麼了,於是羅莎用一種惶恐的神氣注視他,如同一個人自以為正和殺人的兇手對面站著,而只須對方略動手勢就立即會抽身逃避似的。末了,在五分鐘之後,他問:

「喂!這成嗎?」

她帶著一種憂愁的面容回答:

「什麼呢,老闆?」

這樣一來,他呢,倉卒地說:

「就是和我結婚,自然!」

她突然站起來,隨即重新坐下,如同骨頭斷了倒在椅子上似的,坐著一直沒有動彈,簡直像個遭受重大不幸的人了。最後田莊主人忍不住了:

「快點兒!大家仔細瞧瞧;那麼你究竟想要什麼?」

她發獃地瞧著他的臉;隨後,忽然眼淚擠到她的眼眶裡了,她咽著嗓子說了兩遍:

「我不能夠,我不能夠!」

「為什麼,這?」那漢子問,「快點兒,不用裝傻;我現在給你一點盤算的時間,到明天為止。」

他匆匆地走了,真覺得透了一口氣,既然在她身上完成了這件使他非常為難的事情,也十分相信他的長年女工到明天可以接受一個這樣的提議——這提議在她是完全來自意料之外的,而在自己真是件好的交易,因為他久已非常關心於找得一個配偶,認為配偶帶給他的一定比當地最好的陪嫁還要好得多。

此外,在他們兩個人之間也不能有什麼門戶不相當的疑慮,因為,在農村里,所有的人全體都是幾乎平等的:田莊的主人像長年工友一樣勞作,而男長年常常遲早也會變成田莊的主人,女長年隨時也可以轉到了女主人的地位,在她們的生活和習俗上卻並不因此引起任何變更。

這天夜間,羅莎沒有睡。她坐著倒在自己床上,疲憊得異乎尋常,以至於連哭的氣力都沒有了。她呆呆地坐著,竟感不到自己還有身子,而且精神渙散,如同正有人用著拉散成卷的羊毛的工具把她的精神分開了,扯碎了。

僅僅偶爾有點兒很短的時間,她能夠如同收聚殘肴似地集中了種種考慮,後來想到可能發生的變化,她很害怕起來。她的種種恐怖擴大了,而在整個田莊裡的鎮靜沉寂之中,每次廚房裡那座大鐘慢慢兒報點,她就憂愁得出汗了。頭腦是空虛的,惡夢一場接著一場地來,蠟燭也熄了。這時候,她的精神錯亂了,那是常常在鄉下人身上發生遇得他們逃走的精神錯亂,——每當他們相信受到了一種命運的打擊,於是一種瘋狂需要就逼迫他們如同海船躲避當頭的風暴似的,在當頭的惡運跟前離開,遁逃,奔跑。

一隻貓頭鷹喀喇喀喇叫著,羅莎吃驚了,坐起了,伸手摸著自己的臉兒和頭髮,如同一個瘋女人似地按著自己的全身;隨後帶著夜遊病者的種種姿態走下樓。等到走到了天井裡,因為將近下落的月亮在田地里散出了一片清朗的光,她為著不教什麼不相干的遊蕩者看見自己,於是只好爬著走。所以她並不去開柵欄門卻攀上了土坎,隨後在面對著田地的時候,她就跑起來。她用一種有彈力的快步一直匆匆忙忙地朝前走,並且不時地不自覺地迸出一道尖銳的叫喚。那條拉得很長的影子躺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陪著她走,有時候,一隻夜鳥在她頂空上盤旋。附近莊子天井裡的狗聽見她經過都汪汪吠著。其中有一條跳過了壕塹,並且追著來咬她,但是她轉身向狗撲過去,一面大吼起來,吼聲大得教那條害怕的家畜逃回去蹲在窩裡不響了。

偶爾,一窩野兔子大大小小全在一塊地里嬉戲,但是,到了這個發狂跑著的女人如同一個瘋癲了的田野恩女神一般趕到近邊的時候,這群畏怯的動物就逃散開了;幾隻小兔子和它們的娘在一條田溝里消失了,而它們的爹撐起幾條腿兒跳著,有時候,它那條帶著兩隻豎起的大耳朵而跳躍的影子,掠過那片將要落下的月光,——這時候,月亮落到了世界的盡頭,用她那片斜射的光照著這片平原,如同一盞擱在地平線上的龐大的燈籠似的。

星呢,都在天空的深遠之處消失了,幾隻鳥嘁嘁喳喳叫著;天快明了。這個氣力衰弱的女長年發喘了;最後,直到曉日刺破了粉紅色的黎明的時候她才停住不走。

她那雙發脹的腳竟不大聽使喚了,但是她望見了一個水盪,一個很大的死水盪,盪里的水在曉日紅光的反照之下簡直像是血,後來,她提起小步兒跛著走過去,一隻手按著心窩,預備把雙腿浸在盪里。

她坐在一叢草地上,脫下那雙滿是塵土的粗皮鞋,褪下那雙襪子,於是伸起那雙發青的小腿插到了那片平靜而偶爾吐出空氣泡兒的死水裡。

一陣美妙的涼氣,從她的後腳跟兒升到她的喉管里了,後來,正當她呆呆地注視這個深水盪的時候,她忽然起了一陣迷妄的觀念,一陣急於想把全身沒入的欲望。以為在水裡面就可以停止熬受痛苦了,永遠停止了。她不再記掛自己的兒子;專心指望安寧,指望完滿的休息,指望長眠不醒。於是她站起來,舉起兩隻胳膊,接著向前走了兩步。現在,水淹到她的大腿了,後來,等到踝骨上的許多火辣辣的劇痛使她向後跳的時候,她已經投到了水裡,接著失望地叫喚了一聲,因為從膝頭直到腳尖兒,好些烏黑的長條螞蟥正吸著她的生命,正都渾身脹得飽飽滿滿貼著她的肌肉。她不敢去動那些地方,並且由於恐怖而大聲叫喚了。她這陣失望的求援呼號引動了一個趕著車子在遠處經過的鄉下人走過來。他一條一條地拔去了那些螞蟥,用了些青草壓緊那些傷口,並且裝著這女孩子一直送到她老闆的田莊跟前。

她在床上躺了15天,隨後,在她起床的那天早晨正在門外坐著的時候,田莊的主人忽然走過來立在她跟前。

「喂!」他說,「那件事說妥了,對不對?」

開始,她沒有回答,隨後,因為他始終站著不走,用那副強頑的眼光盯著她,她才困苦地說:

「不成,老闆,我不能夠。」

但是他突然忍不住生氣了。

「你不能夠,孩子,你不能夠,為什麼這樣?」

她開始哭了,後來又說了一遍:

「我不能夠。」

他仔細向她端詳,接著劈面對她嚷著:

「那麼你早就有一個愛人嗎?」

她羞愧得發抖了,吞吞吐吐地說:

「也許真是這樣的。」

這漢子的臉兒紅得像是罌粟花了,氣得連嗓子都發抖了。「哈!你畢竟招認這事兒了,賤骨頭,那麼究竟是什麼東西,這光棍?一個赤著腳跑的傢伙,一個身無分文的傢伙,一個睡在露天裡過夜的傢伙,一個餓得快死的傢伙?究竟是什麼東西,你說?」

後來,在她什麼也不答覆的時候,他又說:

「哈!你不願意……我來替你說吧,我:那是約翰·鄱德禹?」

她叫喚了:

「噢!不對,不是他。」

「那麼就是彼得·馬爾丹?」

「噢!不是!老闆。」

後來他怒不可遏地數盡了附近一帶的單身漢子的姓名,而她呢,透不過氣來極力否認,並且不時用圍腰的角兒擦著眼睛。不過他始終用粗魯的頑強態度搜尋著,搔著這一顆心去認識她的秘密,如同一條獵狗整天搜尋一隻窠巢而目的就是去捕獲那隻它覺得躲在窠巢里的野物一般。他忽然高聲叫喚起來了:

「唉!還用說,那是雅格!上一年打雜的長年男工;從前有人說過他和你談天,你倆彼此允許了要結婚的。」

羅莎急得呼吸迫促了,一陣熱血漲紅了她的臉兒,眼淚突然不流了,停在她的腮幫子上了,像是許多積在燒紅了的鐵上的水點兒。她高聲嚷道:

「不對,那不是他,那不是他!」

「真的不是嗎,呃?」這個狡猾的鄉下人嗅著了一點兒真相就這樣問。

她急促地回答道:

「我向您發誓說不是他,我向您發誓說不是他……」

她正思索究竟憑著什麼去發誓,卻不敢引證那些神聖性的東西。他岔斷她的話了:

「他當初卻在各處的角兒里跟著你跑,並且每次吃飯的時候他的雙眼簡直要吞掉你,你答應過替他守嗎,呃,說吧。」這一次,她抬起眼睛瞧著她的老闆了。

「沒有,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並且我現在憑著仁慈的上帝向你發誓:倘若他今天來要求我,我不會要他。」

她的神情誠懇得教這田莊的主人猶豫起來。他如同向自己說話似地接著說:

「那麼,什麼事?你並沒有遇過一件不痛快的事,否則旁人是知道的。既然沒有什麼原故,一個女長年就不會因此拒絕她的老闆。所以應當有點什麼事兒。」

一個字也沒有回答,她被憂愁扼住嗓子了。

他又問道:「你不願意?」

她嘆氣了:「我不能夠,老闆。」接著他轉過腳跟兒走了。

她自以為得到解脫了,這一天剩餘的光陰差不多是平平安安過的,不過也感到疲勞和困憊,如同代替了那匹年老的白馬的位置,被人教它從天明就來拉著碾糧食的工具兜圈子。她在可能的情況之下早早兒睡了,並且立即睡著了。

在半夜裡,兩隻在她床上摸索的手驚醒了她。她因為驚訝而戰慄了,不過立刻辨出了老闆的聲音正向她說:

「不用害怕,羅莎,是我來和你說話。」

開始,她是驚訝的,隨後,當他正極力想鑽到她被蓋里的時候,她就明白他尋找什麼了,於是她開始很厲害地發抖了,感到自己單身在黑暗裡,因為瞌睡四肢依然不靈活,而且全身赤條條的,又在一張床上靠近這個要她的人。她不同意,那倒確實;不過她所鬥爭的是那種在樸質漢子身上素來更強烈的本能,而給她不健全地作保護的卻是那種屬於懶惰軟弱的血統的游移意志,她抵抗得決不堅強。為著躲避老闆的嘴來找她接吻的溫存,她的頭忽而扭向牆邊,忽而扭向房裡,而她那個由於鬥爭的疲勞而倦乏了的身體,只在被蓋裡邊略略扭動。他呢,由於欲望的沉醉力竟變成粗暴的了,用一個突然行動揭掉了她的被蓋。這時候她很感到再也不能抵抗了。遵從一種駝鳥式的羞恥心,她舉起雙手遮了自己的臉,並且不再自衛了。

田莊的主人在她身邊過了一夜。第二天夜間又重新過來,以後每天都如此了。

他倆一塊兒過活了。

某天早上,他向她說:「我已經教人定了喜期,我們到下一個月就結婚。」

她沒有回答。她有什麼可說?她絕不抵抗。她能做些什麼呢?

她和他結婚了。她感到自己落在一個摸不著邊兒的窟窿里了,永遠走不出來了,並且種種不幸始終懸在她的頭頂上,如同岩石之類似地只須機會一到就可以砸下來。她丈夫在她心裡的印象,是一個被她搶過來的漢子,而這漢子遲早會有明白的一天。後來,她又想起了自己那個孩子,她的不幸固然從孩子身上帶過來,不過她的幸福也是從孩子那兒來的。每年,她去看他兩次,每次回來之後,她是更其不快活的。

然而她的這種恐慌卻由於習慣而自然寧靜了,她的心也平定了,後來她懷著一種依然浮在腦子裡的畏懼過著一種比較有信心的生活。

好幾年過去了,那孩子有6歲了。現在她幾乎是幸福的了,這時候,田莊主人的心境忽然不快活起來。

兩三年以來,他像是懷著一種不放心的事,抱著一種掛慮,一點兒漸漸擴大的精神上的痛苦。每天晚餐以後,他抱著腦袋長久地坐在桌子跟前,不快活,不快活,被傷心的事侵蝕了。他說起話來更激動,有時候,甚至於是粗暴的;並且竟像是有一種反對他妻子的隱衷,因為他不斷地用強硬態度幾乎帶著忿怒和她答話。

某一天,一個鄰居的男孩子到莊子上來買雞蛋,她因為忙於日常工作,對這孩子不大客氣,這當兒,她丈夫忽然走出來,並且用兇惡的聲音向她說道:

「倘若這孩子是你生的,你大概不會這樣對付他。」

她覺得很詫異,沒有能夠回答他,隨後,她帶著種種被人喚醒的憂慮回到了屋子裡。

吃夜飯了,田莊的主人不和她說話,不望她,並且像是討厭她,輕視她似的,總而言之,好像知道點兒什麼。

她摸不著頭腦了,在飯後竟不敢單身待在他身邊,她避開了,並且一口氣跑到了禮拜堂。

夜色下降了,禮拜堂里窄窄的中央部分完全是晦暗的,只有一道腳步聲音在遠遠的處所,靠著唱歌台的處所慢慢徘徊,因為管理法器的司事正在著手布置聖體龕子的那盞通夜的長明燈。那一點兒淹在穹頂黑影里發抖的燈光,在羅莎眼裡像是一點最後的希望,於是,睜起眼睛盯著它,她跪下了。

這盞守夜的小燈跟著一條小鏈子的響聲升到空中了。不久,在堂里的鋪地石板上起了一陣木屐的有規則的跳躍聲,同時跟來了一陣由牽鐘的繩索摩擦出來的小聲音,於是那口不大的鐘奏著那首在擴大著的霧氣當中穿過的晚禱歌了。她在這司事快要走出來的時候找到了他:

「堂長先生可在家?」她問。

他回答道:

「我相信他在家,他素來在晚禱歌的時候吃夜飯的。」

於是她渾身顫著去推堂長住宅的柵欄門了。

這教士正吃著飯。他立刻教她坐下來。

「對的,對的,我知道,什麼事情引著您來,您的丈夫已經向我談過。」

這個可憐的婦人沒有勇氣了,宗教家接著說道:

「您想要點什麼,孩子?」

接著,他迅速地吞了好幾調羹湯,撒下了許多點湯落在他那件緊繃著肚子而且油膩發光的道袍上。

羅莎不敢說話了,既不敢懇請,也不敢哀求;她立起來了,堂長卻向她說道:

「拿點兒勇氣出來……」

後來她就走了。

她回到了田莊裡簡直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事。老闆正等著她,田莊裡那些做苦工的人已經在她沒有回來的時候走了。這樣,她笨重地在他腳邊倒下了,並且流著滿臉的眼淚呻吟起來。

「你究竟為什麼事兒恨我?」

他開口叫喚起來,叱罵了:

「我的心事就是我沒有孩子,見鬼!一個人討老婆的時候,並不是為的要教兩口子孤單地一直蹲到老,我的心事就在這兒。一條母牛不生牛犢兒,它是簡直不值錢的。一個老婆不生孩子,她也是簡直不值錢的。」

她哭了,斷斷續續地重複說道:

「這不是我的錯兒!這不是我的錯兒!」

這樣一來,他略略和平了一點,接著又說道:

「我不說你這個,不過這究竟是使人不快活的。」

從這天起,她只有一個念頭了:生一個孩子,另外再生一個;她把他的願望向大眾傳播。

某個鄰居的婦人指點她一個偏方:就是每天晚上給她丈夫喝一杯水,水裡加一撮柴灰。這田莊主人照辦了,不過這偏方沒有成績。

他倆互相討論了:「也許有什麼秘方吧。」於是他倆去請教旁人。有人對他倆指示了一個住在離他們的村子十法里內外的牧羊人,於是瓦蘭老闆某天套起了他的雙座小馬車,動身去向他請教了。

那牧羊人交給他一個麵包,在那上面他畫過了好些符咒,是一個和許多野草捏成的麵包,他倆應當在晚間行房的前後各吃它一片兒。

這麵包整個兒被他倆吃完,卻沒有產生結果。

某國小教師給他倆揭開了好些秘密,好些在鄉下沒有被人知道的愛情秘傳,他說那都是可靠的。然而他倆又沒有因此得到成績。

堂長勸他倆到斐岡那地方去朝拜聖血堂。於是羅莎和一大群信徒一同到那修道院裡伏在地下膜拜了,後來,在虔誠之中雜著種種從鄉下女人心裡生出來的粗俗的希望,她哀懇著正被全體祈求的「那一位」教她再生育一回。這事兒又是徒然的。這樣一來,她揣想自己是由於第一次失身而受到懲罰了,於是一陣漫無邊際的痛苦侵入了她的心上。

她因為悲傷而身體衰弱了,她丈夫也老了,有人說:他在無益的希望上消費了自己,「吃了自己的血」。

於是吵鬧在他倆之間爆發了。他辱罵她了,打她了。整天和她鬧口舌,並且夜間到了床上,他喘著氣,露出恨怒的樣子,對她傾出種種侮辱和污衊之詞。

末了,在某一天夜間,他為著教她熬受更多的痛苦卻又再也想不出什麼新花樣,於是吩咐她起床走到門外的風雨里去等候天明。因為她不服從,他抓住了她的脖子,接著就舉起拳頭在她臉上亂揍。她什麼也不說,也不動。他怒不可擋了,跳起來跪在她的肚子上;後來,再咬緊牙齒,氣得發狂,在她的頭上亂揍。這樣一來,她在一剎那間動了最後的反抗,立即用一個憤激的動作把他扔到了牆跟前,她在床上坐起來了,隨後,用那道變了音的嗓子,像吹哨子一般喊道:

「我有一個孩子,我,我有一個!我從前和雅格生了一個;雅格那個人,你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他本應當娶我;他卻走掉了。」

那漢子發獃了,立在那地方沒有動,也和她一樣錯亂糊塗,他吃著嘴問道:

「你說的什麼?你說的什麼?」

這時候,她開始嗚咽起來,後來她從交流的熱淚里斷斷續續說道:

「正因為這件事我從前不肯嫁你,正因為這件事。那時候,我不能夠把這件事告訴你,倘若告訴了你,你可以使我和我的孩子都弄得沒有飯吃。你現在沒有孩子;你哪兒知道,你哪兒知道!」

他在一陣漸漸擴大的驚訝之中機械地重複說道:

「你有一個孩子?你有一個孩子?」

她一面抽泣一面高聲說道:

「你從前使勁強迫我;你很明白吧,也許?我呢,我本來真不肯嫁給你。」

這樣一來,他起立了,點燃了一枝蠟燭,接著,雙手挽在背後,在屋子裡走動了。她呢,始終哭著,癱在床上,突然一下,他立在她面前了,說道:「那末這是我的錯兒了,倘若我沒有和你生孩子?」她沒有回答。他又走著,隨後又停住,他問道:

「幾歲了,你的小寶貝?」

她喃喃地:

「現在他快滿6歲了。」

他又問道:

「你為什麼早不向我說?」

她呻吟著:

「我能夠說嗎?」

他直挺挺地站著不動。

「快點兒,起來。」他說。

她費著事兒才站起來,後來等到她靠著牆站好了之後,他忽然用他那種在快活日子裡哈哈大笑的聲音笑起來;後來,她的神情仍舊是惶惑的,他卻接著說道:

「這樣,我們去接他來吧,那孩子;既然我倆生不出來。」她驚訝得無可形容了,倘若這時候她不缺乏氣力,定然是會跑出去的。但是田莊的主人擺著自己那雙手掌並且喃喃地說:

「我本想承繼一個,現在可找著了,現在可找著了。以前我早已向堂長說起要討一個孤兒。」

隨後,他始終是笑()哈哈的吻著這個依然流淚而且發獃的配偶的兩頰,末了,他如同以為她聽不見似的高聲叫喚道:「快點兒,好個做娘的,快點兒去看看是不是還有點湯,我一定可以吃得下一罐子。」

她穿好了短裙,他倆都下樓來了;後來在她跪著去向鍋子下邊兒生火的時候,他喜氣揚揚地跨著大步兒繼續在廚房走動,一面重複地說道:

「既然如此,真的,這教我快活;並不單單是口頭上這麼說說,我心裡到底滿意,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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