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網上特別流行一種文章:不斷的論述那些來自底層的人,諸如農村大學生、小縣城的貧寒孩子、城市下崗工人家庭孩子身上擁有強烈的底層烙印,他們對待錢的態度斤斤計較,不善於社交,視野過分狹隘,內心有一些扭曲以至於自卑,醜陋的審美,對分數的過分看重,單調的業餘生活,在各種才藝上的極度缺乏。總之,這種頗為流行的文章,不斷的加強一個觀點:底層人在文化身份上也擁有一種強烈的底層色彩。
類似的文章我舉一些例子《我奮鬥了18年才坐在一起和你喝咖啡》,裡面描述了自己異常艱難的求學生涯,沒有外教,沒有計算機,沒有書本,他是如此羨慕上海的孩子,最後他欣慰於自己領到了年薪七八萬的工資,融入了大都市,終於可以喝一杯星巴克咖啡。同樣網上流行的周沖的文章基本也可以納入這樣的範疇,這位人們稱之為「沖哥」的女子,每次都帶有一點點戾氣和攻擊性的表達她對底層生活的深惡痛絕,以至於要徹底遠離那些底層人。
春節期間網上極為流行的鄉愁文也不斷的描述一個衰敗蕭條,充滿了悲劇的底層社會。最近清華寒門學子出來以自己的親身經歷描述自己身上的階層烙印,最後得出一個幾近絕望的結論:抹不去的階層烙印,人民日報很快轉載了此文,此文一出,那種頗為流行的觀點終於一錘定音:底層人終究抹不去底層人的階層烙印。
我當然並不能否認這種文章的正面價值,它揭露了一些社會的不公平,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但不要忘記了,這種文章只是流行在中產階級的網路世界中,而且寫這種文章的群體也是中產者,我根本不相信它會流行到底層社會。這種流行的背後其實是中產階級的身份認同焦慮,中產階級真正關心的並不是底層人的生活,而是他們自己,中產階級需要一個外在的他者來作為參考建構出自己的身份認同和階層意識。
中產階級發現,對比比他們高的權貴階層,可望不可即,在權貴面前,不管是在財富還是政治文化權力上,中產階級都處於一種極為弱勢的境地,毫無優越感可言,也看不到自身會擁有任何價值。因此中產階級自然把眼光轉向底層社會,這個他者貧窮、落後、愚昧、無知,這樣,中產階級很快在這裡找到了身份上的優越感,我想每一個中產者讀清華寒門文章,心裡都會對照一下自己,啊,看啊,那些底層人啊,即使你們進入清華,你們又能怎麼樣呢?你們還不是依然一副底層樣,我們依然比你們要高貴一些,這樣一種心理剛好迎合了中產階級的極度渴求優越感的心理狀態。
中產階級通過對底層人的不斷的醜化扭曲,逐漸建構出自己的身份認同。我認為中產階級的身份建構經歷了這樣一些階段,一開始比如在80、90年代,人們主要通過財富來確立自己的身份,比如我有一輛永久牌腳踏車,我有一個大哥大。這是一個較為低級的階段,現在中產階級再一次把自己的身份建構從財富領域上升到生活方式的文化權力方面,在這裡,理財意識,流利的英語,優雅的舉止,豐富多彩的社交生活成為中產階級的標配,這些東西對於底層人來說根本就是變得遙不可及,因此中產階級最後下了一道類似印度種姓制度的命令:底層的寒門們,你們就別枉費心機了,你們以為你進了清華你就改變命運?喔,不行的,我們還是比你有錢。
即使你有錢了,中產階級繼續使用自己的話語,喔,你以為你有錢,你就可以和我們在一起了?喔,不是,你看看你那醜陋的外表,你那醜陋的口音,以及你骨子裡的底層氣,喔,你們真的不要枉費心機了。
我認為按照一種線性的進化論觀點,農村人應該進化成小縣城的人,小縣城的人應該進化成省會城市的人,而省會城市的人應該進化成北京上海人,而北京上海人應該進化成紐約人,至於紐約人,我相信宇宙中肯定會有更加高級文明的生物存在,那麼紐約人應該進化成外星生命。在這樣的進化論觀點支配下,低一層級的人註定要被淘汰,在生物進化鏈上它們是價值更低的物種。因此,農村人的目標就是過上縣城人的生活,而北京上海人奮鬥30年的目標就是為了和紐約人喝一杯咖啡。
你難道沒有發現,在這條鏈條中,每一個階層中的人都處於了極為可悲的角色中,一個北京上海人當然可以得意洋洋的宣稱自己,啊,我的視野是多麼的寬廣,啊,我吃飯的樣子是多麼的優雅,啊,我的審美是多麼洋氣,啊,我的生活方式是全中國老百姓都要模仿和羨慕的,而你們的生活方式都不如我的好。可是這位北京人只要一遇到紐約人,他的洋洋得意馬上變得像一個氣餒的氣球一樣,他瞬間變得極為自卑,因為在紐約人面前,北京人明顯的不夠現代,不夠洋氣。
想想吧,在這樣一條鏈條中,每一階層人都無法找到自己價值,都註定在另一個更高的階層面前瞬間變得毫無價值,卑微至極。
而這種進化論的觀點過分的支配了我們的觀念。按照這種進化論觀點,我來自離紐約兩萬公里以外的農村,我差了紐約人4個等級,那我在紐約人面前我基本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我應該馬上去自殺,因為我發現我處在了世界價值鏈的末端。當然我這是一種極端理想化的模型描述,不過我要強調的是這種文章的大面積流行其背後的價值假設就是如上所示。我們生活在一個價值過分單調的社會中,每一種事物都無法按照它自己的自性發展出來。
讓我們回到《易經》,易經的乾卦有一句話「各正性命」,指的是,萬事萬物各有各的位置和存在價值,每一種事物擺正自己的位置和價值,這才是最好的狀態,我們社會目前的狀態就是「各不正性命」。在莊子那裡,往往具有高超才能的人恰好是一些殘疾人,在《大宗師》一文中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都丟了一條腿,但他們的水平都高於孔子。哀駘它、闉跂支離無脤、瓮盎大癭長相其醜無比、身體殘疾,但是這些都是賢達之人,品德極高,得到了衛靈公、齊桓公的尊重。當然,這些人都是莊子虛構出來的,但是莊子要表達的意思是,每一種事物即使是殘疾人,其醜無比的人,他也有自己的價值。
而今清華的貧寒學子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身作為底層人的價值。清華的貧寒學子哀嘆自己無法抹除自己的階層烙印,這其實就蘊含了一個價值前提:自己的階層烙印是不好,我要想盡辦法來抹除它,去除它,然而最後發現不管自己怎麼抹除總是抹除不了,自己不管怎麼學習那些北京的高級階層同學,自己始終無法成為他們。此類流行的人文章的價值前提就是底層的就是差的。按照莊子的看法,我們應該徹底扭轉這種令人悲哀的想法,既然我們無法抹除那種階層烙印,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退回來堅守那些階層烙印,我們換一種心態,我們就能發現那些來自底層的學生他們所擁有的閃光點。
而不幸的是,整個社會都在普遍的貶低底層人的生活方式,而且勢必要把底層人的一切貶低得一無是處,在這種籠罩性的社會話語之中,我相信很多來自底層的人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懷疑與不自信,我認為這是目前農村大學生最為悲哀的事情。我們很多農村大學生都像那個要奮鬥18年才喝咖啡的人,他們試圖抹除自己身上的底層烙印,甚至他們用刀子在自己身上剪除與底層聯繫的臍帶,結果把自己切割得全身是血,但等他們切割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變得像那些上層人一樣,甚至還邯鄲學步,遭到了那些上層人士的更加無情的嘲笑與諷刺。
是的,我認為一個貧寒大學生如果總是試圖抹去自己身上的階層屬性,總是抹除自己的鄉村特質,總是是近力氣的要去和別人喝一杯星巴克,總是使勁渾身解數的要去模仿那些上層階層的生活,那在我看來,沒有比這更加悲哀的事情,這樣的行為根本不可能在根本上解決他們的問題,相反,在這種循環中,他們會非常悲哀的發現,自己不管怎麼努力,總是發現自己的底層小尾巴一直在那裡,隨時被那些沒有尾巴的人嘲笑,於是他們使用更加偏激的方式進一步改造自己,可是改造之後還是發現自己尾巴還在,最後他們只能像這位清華貧寒學子陷入一種絕望之中。而絲毫找不到自己的自信和尊嚴。
我認為世界中再也沒有比這種更加殘酷的事情了,別人說你自己身上哪裡哪裡不好,於是你就用刀子使勁的要割除他們,結果你割得鮮血淋漓,最後別人還是不滿意。我認為悲哀的不僅僅只是這些底層的學子,而是我們中國人都陷入了這樣的悲劇中,近代以來,我們總是被人打,於是我們變得越來越自卑,我們的孔夫子不好,我們要打倒他,我們的民間宗教不好,我們要把鄉村裡面的寺廟全部摧毀,我們古代的文化毒害了我們,我們要把所有祖宗的東西全部踩上幾腳,我們自己身上存在太多的劣根性,我們要用刀子一刀一刀的切除。
我們總是認為自己不夠西化,不像美國人,我們就是要拼了命的都要變成一個洋人。結果我們的自信心被逐漸摧毀,我們變得異常的卑微,也絲毫得不到別人的尊敬。相反倒是日本人發現自己無論怎樣西化都無法成為西方人,於是退回來老老實實的做日本人。當你自己意識到你不可能成為他們的時候,那麼你就應該退回來做你自己。而我們的那些貧寒大學生似乎根本意識不到這一點。
我以前認識一位藏族朋友,他觀點異常激進,我向他詢問藏族的歷史,還有宗喀巴的一些思想,他居然一無所知,我說你要好好讀讀你們藏族人的歷史書籍,還有宗喀巴大師的文章。他告訴我,他是一個世界公民,他根本對那些沒有絲毫興趣。我聽了之後特別的無語,說實在話,我對這位朋友有了輕視,因為他連他自己民族的基本歷史都一無所知,連他自己偉大祖先宗喀巴的思想都不了解,而且抱有一種痛恨在裡面。無論如何我是無法尊敬他的。雖然他讀了好多西方的書籍。
對於我來說,我還基本知道孔夫子的思想,對我們古代的一些祖先還抱有發自內心的喜愛和尊敬。我自己也屬於是鄉村進入高校的大學生,在某些時段,我也曾經想過要變成像北京人那樣的人,最後我發現,不管我怎麼努力我都不可能變成他們那種樣子,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首先的反應不是絕望和悲哀,而是接受,轉而我很快就再也不想切割我身上的任何被他們稱之為階層烙印的東西,相反,我退回去,努力讓我身上有更多的鄉村特質。我並不想模仿他們的生活,我追溯我的祖先,從他們那裡獲得啟發,我重新研究我的家族成員,從他們身上發現新的精神,我重新整理我在鄉村生活的經驗,我從中發現價值,我重新把目光轉向更為廣大的縣城和鄉鎮,我從那裡獲得我的身份認同。
所以,我相信我對鄉村的理解足以配得上我是一個鄉村人,因此我才獲得了一種發自內心的自在和自信。我非常的慶幸我在很早的時候我就意識到這一點,並且沿著這個方向一直前進。我絲毫沒有那位清華貧寒學子的絕望,我也並沒有發現自己與那些來自北京和紐約的學子有多麼大的差距,相反,我深刻意識到自身的價值所在。所以有了這種自信,我就不想去模仿別人,我也沒有必要奮鬥18年而去喝一杯咖啡,我根本沒有任何必要要抹除我身上的階層烙印。
最近我欣喜的發現身邊有一些人開始認識到了自身的價值。我認識的陳迪橋,湖北農村人,高中畢業,沒讀過大學,但他在那些讀過大學的人面前,依然認識到自己的價值。他自己也到過北京這樣的繁華大都市,但是他明言自己對城市沒有太多興趣,所以他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農村開辦鄉村圖書館,他想做一家惠及農民的社會企業。他從來沒有清華貧寒學子那樣要想抹除自己的鄉村烙印,相反從他描寫自己生活經歷的文章中,我看到他認同一些鄉土價值,我認為這是極好的,他的策略至少比那位清華貧寒學子要高明得多。
在西安我也遇到了一大群熱衷鄉村建設的來自西北政法大學的學生,他們並沒有說自己要消除自己身上的階層烙印,然後去和他們喝咖啡,他們絲毫沒有那種意思,他們依然保持了很多鄉土的特質,我認為這是極好的。因為他們認識到了自身獨一無二的價值。
當然在這裡我要明確一點,我絲毫沒有要貶低城市價值那種意思,我認為世界是多元的,每一種事物都有他自身的價值,既然那些鄉村人無法抹除自己的鄉村烙印,那麼為何不反過來,保守自己的鄉村烙印呢?發現那些烙印裡面所存留的正面價值。最後在我們所有的那些流行文章中都沒有告訴那些鄉村大學生該怎麼做,那麼今天我給貧寒學子們幾條建議:
1、不要試圖抹除自己的階層烙印,而是反過來,發現你的階層烙印中所包含的正面價值,並堅定不移的去保守堅持它,並把它發揚光大。
2、不要輕易的去模仿別人的生活方式,要努力的回到自己,發現自己的獨特價值,並且讓這種價值伸展出來。
3、抱著認真的、開放的心態去研究別人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思想,弄清楚別人為何要那麼生活,那麼思考,然後返回來,思考自己到底與他們有哪些不同,哪些獨特的地方,然後思考自己到底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4、努力學會一門掙錢的技能,以讓自己儘快擺脫貧窮。
5、要善於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展示自己,推銷自己。記住,表達自己最重要的,要敢於表達自己的不滿。
6、參與社交活動,認識到在一個共同體中生活的重要性,努力學會在與別人的聯合、結盟、交流、交換、交易中獲得並維護自己的權益和利益。特別要注意和底層的有相似背景的人聯合起來,不要試圖刻意的擠入所謂的高端圈子。
7、看書,永不停息的看書學習。 (,微信公眾號/中國好青年,ID/chinahq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