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要我投票選舉幾種南方樹木的代表,第一票,我將投給榕樹。
木棉、石栗、椰樹、棕櫚、鳳凰樹、木痲黃……這些樹木,自然都洋溢著亞熱帶的情調,並且各自具有獨特的風格。但是在和南方居民生活關係密切這一點來說,誰也比不上榕樹。一株株古老的、盤根錯節、椏杈上垂著一簇簇老人鬍鬚似的「氣根」的榕樹,遍布在一座座村落周圍,它們和那水波瀲灩的池塘,閃閃發光的曬穀場,精巧雅致的豆棚瓜架,長著兩個大角的笨拙的黑水牛,一同構成了南方典型的農村風光。無論你到廣東的任何地方去,你都到處可以看到榕樹,在廣州,中央公園裡面,舊書店密集的文德路兩旁,市郊三元里的大廟門口,或者什麼名山的山道,都隨處有它們的蹤跡。在巨大的榕樹的樹蔭下開大會、聽報告、學文化、乘涼、抽菸、喝茶、聊天、午睡、下棋,幾乎是任何南方人生活中必曾有過的一課了。
有一些樹木,由於具有獨特的狀貌和性質,我們很容易產生聯想,把它們人格化。松樹使人想起志士,芭蕉使人想起美人,修竹使人想起隱者,槐樹之類的大樹使人想起將軍。而這些老榕樹呢,它們使人想起智慧、慈祥、穩重而又飽歷滄桑的老人。它們那一把把在和風中安詳地飄拂的氣根,很使人想起小說里「美髯公」之類的人物諢號。別小看這種樹的「鬍子」,它使榕樹成為地球上「樹木家族」中的巨無霸。動物中的大塊頭,是象和鯨;植物中的大塊頭又是誰呢?是槐樹、桉樹、栗樹、紅松之類麼?對!這些都是植物界中的長人或者胖子。但是如果各各以一株樹的母本連同它的一切附屬物的重量來計算,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樹能夠壓倒這種古怪的常綠喬木。榕樹那一把一把的氣根,一接觸到地面就又會變成一株株的樹幹,母樹連同子樹,蔓衍不休,獨木可以成林。人們傳說一棵榕樹可以有十畝寬廣的樹蔭。這個估計,其實還可能是比較保守的。我看到一個材料,據說在印度的孟加拉有一個著名的榕樹獨木林。它生有八百根垂下的鑽入泥土的樹根,每一根都發展成為樹幹,它的陰影面積竟超過了一公頃(十五畝)。廣東的新會縣有一個著名的「鳥的天堂」,江中洲渚上的林子裡住滿鷺鷥和鸛,晨昏時形成了百鳥繞林的美景。那一個江心洲渚中的小樹林,也是由一株榕樹繁衍而成的。在那裡,已經分不出哪一株樹是原來的母本了。
古代南方有「榕不過吉」(贛南的吉安)的俗諺,這種長江流域的人們難得是一見的樹木,在南方卻隨處都有它們的蹤跡。榕樹的樹子(和無花果一樣,其實它的發育了的囊狀的花托)很小,只有一粒黃豆大小,淡紅帶紫。我們坐在榕樹底下乘涼,有時不知不覺,可以被撒個滿身。把玩著那些柔嫩的榕子,真禁不住讚美造物的神奇。誰想得到,這麼小一粒榕子,培育成長起來,竟可以成為參天大樹,甚至形成一片小樹林呢!自然,榕樹最奇特的畢竟是它的根,氣根落地又成樹幹,這就使得古老的榕樹形成了一個個的穹窿門,可以讓兒童穿來穿去地捉迷藏。它的地下的根也氣勢雄偉,往往在樹幹的底座形成了一團盤根錯節的突起物,假如是城市街道旁的榕樹,那拱起的樹根甚至能使水泥地面都為之迸裂。南方有些鄉村,在榕樹的基座灌上一層一兩尺厚的水泥,造成一個和樹身緊連在一起的平滑的圓台,這就使得「榕樹下」更加成為一個納涼消夏的好去處了。榕樹軀幹雄偉,綠葉參天,沒有強勁深遠的根是難以支撐樹身的。因此,它的地下根又很能夠「縱深發展」,向四面八方蔓延(),一直爬到極深和極遠的地方。根深葉茂,這使得一株大榕樹的樹蔭,多麼像一個露天的禮堂呀,怪不得幾百年前,就有人稱譽它們做「榕廈」了。
有些植物,羞澀地把它們的莖也生到地下去。但是,榕樹不僅讓它的根深入地下,也讓它們突現在地面;不僅突現在地面,還讓它的根懸掛在空中;甚至盤纏貼附在樹身上,使這些錯綜糾纏和變化萬千的樹根形成了老榕的古怪的衣裳。再沒有一種植物,把「根」的作用顯示於人類之前,像榕樹這樣的大膽和爽快的了。
在名山勝地的懸崖峭壁上,我甚至看過一些榕樹,不需要多少泥土,也能夠成長。一粒榕樹種子落在峭壁上,依靠石頭隙里一點點兒的泥土,好傢夥!它成長起來了。它的根不能鑽進堅硬的石頭,就攀附在石壁上成長,在這種場合,這些根簡直像一條條鋼筋似的,它們發揮了奇特的作用,把石壁上的一點一滴的營養,都兼收並蓄,輸送到樹身去了。因此,你在石壁上看到有一株扭曲了的榕樹在泰然地成長,一點也用不著驚奇。這樣重視它的根的樹木,在適宜的氣候之中,還有什麼地方不能生長的呢!
我從來沒有看過一株榕樹是自然枯死的。如果不是由於雷殛,不是由於斬伐,它似乎可以千年百代地活下去。正因為榕樹具有這樣神奇的生命力,在舊時代,一株老榕身上常常被人貼滿了祈福禳禍的紅紙,甚至在樹根處給人插上了香燭,有好些迷信的老婦還在向它們焚香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