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一件陶就是一個生命。當你在窯前等待你親手制的陶出爐時,就像在等待一個屬於你的嬰兒出世。它是嶄新的。
是梵小高對我講了上面的話。他是我心中的忍者、超人。天底下只有我一個人堅定不移地相信他是個藝術家,我在陶吧玩泥巴時認識了他。他在那裡以教客人做陶為工作,樣子酷得無法無天。
他做陶時總是冷著臉,而且從來不低頭,昂著他那顆一看就高貴的頭顱,用纖細的手指和泥巴有節奏地糾纏。他做得毫無激情,三兩分鐘就可以完成一隻沒有特徵沒有個性的陶製罐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我緩緩地走向他,因為他那件純色的襯衫上有六枚奇特的紐扣。紐扣是陶製的,泥土的原色,上面刻著不同的圖案;寂寥的月亮抑或憂傷的眸子,每一顆都有一種遼遠和空曠的美麗。當我獲知那是他自己的傑作時,我就賴定他做朋友了。
我們是很好的玩伴,我們一樣喜歡這家不休止地放黑人音樂、有咖啡機和制陶的拉胚機共同旋轉的陶吧,我們一樣喜歡藍山咖啡和綠薄荷甜酒,我們一樣喜歡黑夜和貓咪,我們一樣喜歡捷運和霓虹燈,我們一樣喜歡王家衛的電影村上春樹的小說。一樣喜歡泥土和陶。
可是不久之後我必須跟這位少年藝術家告別了。他的驕傲和欲望不停地蔓延,終於燒燙了他原本平和的心。於是他,十九歲卻已從純情校園裡抽身離開的他,要去那個有捷運,有夜的內容,有名為「巴黎春天」的百貨公司的城市尋夢了。而我,必須留在這個不太先進的城市繼續著偉大而不朽的功課。
這是一個溫度偏低的冬日午後。陶吧。我坐在高速飛轉的拉胚機前,正視著可愛的朋友梵小高。用米蘭·昆德拉的話,「一場為了告別的聚會」。我想他選擇我為他送行的原因是我一直像個信徒一樣崇拜他。他或者只是想在告別這座城市時要一點煽情的依戀。他在不停地安慰傷心的我。他說會在「巴黎春天」買那隻昂貴的據說鼻子是真皮的小熊給我,他說會接我去玩……我痳木不仁地搖頭,有點矯情地說:最後一次,再為我做一隻陶罷。我感到我的內心很荒唐地觸動了兩個凹凸不平的字:愛情。一瞬間我愕然。就像一隻貓在快樂地吃著魚,是的,我們相處得很好,像貓享用魚一樣快樂。但是這隻樂極生悲的貓一不小心哽到了那枚名叫「愛情」的刺。
很嚴肅的問題是這枚純屬意外的愛情之刺把這隻年幼的貓弄痛了。
我看了一下窗外,提醒自己這是個適宜別離的乾巴巴的冬季。我一遍遍強調給自己,梵小高不過是我身旁一顆飛逝的流星,但我還是無法否認這顆流星劇烈的光亮已經灼傷了我。
整個下午,我們合作完成了一隻非常個性的陶。它純圓,胖得發喘,只有一個指甲那麼大的心形瓶口。我要求它有單薄的罐壁,因為那樣在敲擊時可能會有令人悸動的聲音。我就是在讓那機器那陶轉得瘋狂的時刻,悄然落了一滴淚。它滴在罐子中,逝去無聲。梵小高拉起發愣的我,停下機器,他無比溫柔地說:傻姑娘,陶壁再薄,燒的時候就要爆了。
我定定地看著那隻罐子,怯怯地問:給我一枚你的陶製扣子好嗎?於是我得到了那枚夢寐以求的刻有一段滄桑的魚骨的扣子。我擎它在掌心,這就是弄痛了那隻小貓的魚刺嗎?我喃喃地問自己。
扣子被我小心地嵌在罐子上,那隻罐子立刻像戴上了高貴的勳章,顯得趾高氣揚。這是我們合作的陶,它將擁有我們共同造就的生命,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可以用它來憑弔過往,我可以聆聽敲擊它的天籟之音,觸摸它泥土的身軀,讓這個我愛的偶像可以及時從往事裡跳出來,一如從前與我對看眉眼。這隻陶里盛著我們的愛情,那無色透明的芳香氣體。知道我為什麼盡力將瓶口做得那麼小嗎?我怕這些氣體飄搖著就逃逸出去了。
這就是所有我可以為我十七歲的情感所做的。
從陶做好到可燒制,大約有二十天的時間。這期間一個淡玫瑰色的黃昏,梵小高離開了。我安靜地坐在窗前,在藍山咖啡氤氳的香氣中,在幻聽的火車鳴笛聲中,一遍遍默默同這個蹩腳的少年藝術家說著再見。
我在我們的陶寶貝燒制的時間,安靜地等在窯旁。梵小高已安排好,這一爐只燒我們那一隻陶,讓它有一個隆重的誕生。我在漫長的等待中想像著這個聖潔的寶貝,它古銅色的皮膚,它滾圓的肚子,它身上沾染著他的氣息。
然而一切在一聲巨響中終止。爆炸聲--來自孕育我們的寶貝的爐中。這一聲是我們的寶貝在這世間唯一的聲響。它爆了,碎了,破裂了,夭折了。
這場單薄的愛()情註定如此脆弱。
我無法遏制地號啕大哭。因為我們的愛情爆炸了,支離破碎了。我奔向爐邊,在那堆殘骸中尋找,摸索。
那枚扣子。
殘缺。
我再次凝望上面短短的、斷裂的魚骨。我驚訝地發現,它竟像極了一道心口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