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股南風的來勢,真不可擋!竟把我吹送到新都去住了幾天。在拜訪親友以及酬酢清談之外,我還捉住了些時間去遊覽新舊名勝。秦淮河畔仍是些清瘦的垂楊與泣柳,在那裡相對悽然,仿佛怨訴春風的多事,暗示生命的悲涼。那些黑癟枯蒿的船隻也仍然在那裡執行它們存在的使命。臭污混濁的煤炭水自然也還是孜孜流著。只有人─—萬物之靈的人─—卻另呈一番新氣象。肩章燦爛的兵將,西服或長衫的先生,旗袍或短裝的婦女,都在那裡生氣勃勃地喜氣洋洋地追撲著小巧伶俐、時而逃避、時而在握的快樂神。他們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龍井的清香、花雕的芳馥、言語的熱烘、野草的青嫩、桃李的芳艷、功名事業的陶醉。那自然!人生是這些事,這些事就是人生!
雞鳴寺前也一樣的有兩種氣象:碩大宏敞的玄武湖滿披著蔓延無忌的葦蘆及浮萍,表露一種深沉忍毅的悶態,似乎在埋怨始造它的人的沒出息,生出不肖的子孫來,讓它這樣老耄龍鐘的身體感受荊蘆野棘的欺凌;前面的叢山峻岭也是沉毅不可親近的在那裡咬住牙根硬受著自己裸體暴露的羞辱。只有茶樓上的人卻歡天喜地在那裡剝瓜子、飲清茶、吞湯麵─—高談闊論,嬉笑詼諧,儼然天地間的主宰是他門做定了的。
走上偉大雄壯的台城,我們的視野卻頓然更變了形象。這裡有的是寂寞!是荒涼!是壯觀!人們許是畏忌梁武帝的幽魂來纏繞的緣故吧,都不肯來與這奪魄驚心的古城相接近。然而我們民族精神的偉大更在何處這樣塊然流露在宇宙之間呢?喔!我們的腳踏著的是什麼?豈不是千千萬萬、萬萬千千、無數量的磚石所砌成的城牆嗎?試問這磚石那一塊不是人的汗血造成的?試問這綿延不斷。橫亙於天地間的大城,那一寸那一步,不是人的精血堆成的?腳、輕點放步吧,我們祖宗的血汗,你應當尊敬愛惜些。心,你只管震顫,將你激昂慷慨的節奏,來鼓醒,來追和千百年中曾在這裡劇烈動顫過的心的節奏。性靈,至少在這一瞬之中,你應當與你已往的千萬同胞共祝一觴不朽的生命。他們已經染指過了他們瞬息中生存的甘苦。你現在正在咀嚼著─—苦嗎?甜嗎?我那裡敢代你說出來。你是最害羞、最膽怯、最不肯將你的真實暴露給人的。我如果替你說出來,你一定要老羞成怒的對付我呵!─—你以後更有繼承者。繼承者之後再又有繼承者。在這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時間中,你們各個的生命雖然明日黃花,然而合起來在這偉跡上及其他不朽的事業上你們都可得著共同的永生!清風是美酒,白光是金杯,只管儘量的多飲幾杯!
對著古蹟,我有的是追慕、懷憶、神馳。對著新名勝,許是與我更接近的緣故,我的情緒與精神就完全兩樣了。欣賞之中總不免批評神的闖入。新名勝之中,自然首推中山陵墓。因為急欲一面的情熱,我和朋友竟不避新雨後濘爛的道路,驅著車,去盡興的拜賞了一番。數里之遙,在車上,我們就眺見了前面山腰上塊然幾道白光在發耀,恍若浪山蒼翠中忽然湧出一般白濤,皖潔輝煌的。以位置而論,中山墓自然較明孝陵高些。然而就一路上去的氣魄而言,我卻不敢說前者比後者雄壯些。孝陵的大處,令人精神驚撼處就是一路上排列的那些翁仲、石象、石馬。在它們肅然看守之中,我們經過時,自然而然的感覺一種神秘、一種浩然的氣魄。向中山墓驅進之時,我們的精神並沒有感著偌大的搖撼。許是正路還未竣工,我們所經過的是側路吧,但是一到了墓前的石階上,往下眺望時,我們才領略了它這一望千里無涯的壯觀!這個位置才真不愧代表孫先生的偉大人格、宏遠意志、碩壯魄力。然而我們覺得仍然好中不足。假如這全國人所尊敬的國父的墓能建築在更高的地點或索性在山嶺上,一目無涯的望下來,那豈不更能代表他那將全人類一視同仁的氣魄嗎?間接的豈不更能代表我們這中華民族的偉大精神嗎?一個時代的民族精神的發揚光大常是在它的紀念勝跡上面看得出來。在這上面多花幾百萬銀錢確是值得的事!這建築的本身雖然也有優點─—如材料的良美之類─—但是在形式上講起來,不是我們理想中的國父墓。石階太狹,趨勢太陡,祭堂也不夠寬宏巍峨,墓與祭堂連在一塊更減少不少的氣魄。我們覺得正墓如果再上一層,中間隔離一層敞地,看上去,一定更雄偉些。然而這不過是私人的評斷與理想。將來這個紀念勝跡完全竣工之後,我們希望它給與人的印象要比我們這次所得的要深刻、要動人些。在這形象粗定之時,我們自然看不出它的全壁的優美。
男女金陵大學及江蘇大學自然亦是新文化的重要部分。我們在這同一城池內參觀而比較這兩種性質不同的大學,覺得十分有趣,十分有益,因為它們就是西洋民族與中國民族精神的具體表現。一個巧小精幹,實事求是;一個好高務遠,氣魄浩然。先就建築而論,女子金陵大學的中西合壁式的構造,立在綠葉濃蔭的花園茂林中真是巍然一座宮殿,儼然一所世外桃源的仙居,它的外貌的形式美;是它那紅、黑、灰各種顏色的配合的得法;是它那支幹的勻稱,位置的合宜;是它那中國曲線建築的飄逸瀟灑的氣質戰勝了西洋直線的笨重氣概。男金陵大學則大大不然。它的建築的原則是與女子金陵大學一個樣:採用中西合壁的辦法;然而成績卻兩造極端。女子金陵大學給我們一種惟美的、靜肅的、逸致的印象。男金陵大學,卻令人看了不禁要發笑,一種不舒服、不自然的情緒沖擠到心上來。我起初還是莫解其故,及至立住足、凝神的看了個究竟,才釋然而悟。呵!我捉住了它的所以然了。這裡不是明明白白站著一個著西服的西洋男子,頭上卻戴上一頂中國式的青緞瓜皮小帽嗎?一點兒不錯,它令人好笑的是它那帽子與衣服格格不相入的樣子。中西建築合壁辦法:用在女子金陵大學上面則高尚自然,別致幽雅,在男子金陵大學上則發生這種奇離的印象,是亦幸與不幸,工與不工之分而已呵!至於江蘇大學,形勢雖然浩大,地盤雖然寬闊,屋宇雖然繁多,然而卻講不上建築上綜合的調和美。這裡一棟紅的、那裡一棟白的、再那裡又一棟灰的、黑的……這裡是西洋式、那裡是中國式,再那裡又是不中、不西式……東邊一座,西北邊一座、不東不西、不南不北又一座……一言以蔽之曰零亂拉雜而已。中國人做事素來沒有計畫,只圖遠大的脾氣,由此可以見其梗概了。中國土地廣闊,人民繁多,然而政治紛歧,秩序蕩然的情景,算是被這學府的外貌象徵出來了。
三大學的外貌如此,內容卻不敢妄加評斷。不過就我們局外人的立足點看去,也可窺見許多殊異的地方。在女子金陵大學求學的人真是前世修來合該享受幾年公主的生活。它的裡面的設備與陳設的富麗,就是拿歐洲什麼女子大學來比,也只有過而無不及的。我們一路參觀,一路耿耿為懷的是:這一班青年女子習慣了這樣華侈的生活,將來回到貧困的中國社會裡面,怕不容易相安,還許反因教育而惹起一生的煩苦呢。再者教會的學校都有一種共同的缺點,就是它們教出來的學生多不適於中國社會的套用;它們注重洋文化,輕視國粹,它們好像國中之國,獨自為政,不管學生所學的於她們將來對於本國社會的貢獻,需要不需要,適用不適用,只顧貫注的將西洋貨輸到她們腦子內去。我們希望教會學校多與中國社會接洽,讓學生去尋找她們對於社會切身的問題去問學,不必將我們好好的青年去造成一些純西化的只會說外國話的女子。
男子金陵大學農科的成績卻真是斐然可觀。三四年來對於森林農業的研究調查的具體成績都歷歷可數:對於中國花草標本的收集已經有五千種、萬餘張之多,樹木標本亦有三千種之普,農民生活狀況的調查已有十七省了,考查後寫成了的報告圖書亦不下十餘種。尚有什麼測量淮河流域的圖表!什麼新發明的量水機,令人看了真不能不驚嘆他們師生的努力。聽說江蘇大學的農科也辦得極有精彩,極有成績,可惜我們沒有看到,不能拿來與金陵比衡一下。男子金陵大學圖書館所存的中外圖書共有十萬零五千多本。這總算像個樣子了!聽說江蘇大學還不到此數。這是我們盼望當局極力注意的事。假如這樣一個碩大重要的學府還讓師生感覺圖書不足之苦,那真是不應該之至。學府大部分的生命應該維繫在圖書與儀器上面。沒有它們,自然學也無從學,問也無從問的了。江蘇大學自然科學院新近添置了許多機器與儀器。給以相當時期的恢復與預備,前程總當是無限量的。以氣魄與可能性而論,江蘇大學自然遠過金陵。讓我們翹趾仰望著它的未來的光榮吧。
舊名勝也好,新名勝也好,新文化也好,我都與你們暫時分別了。何時再來瞻仰你們的芳容,我卻不敢預言的了。我現在又回到這塵埃滿目,錢臭通衢的上海了。新都呵,你的油然嫩翠到處花香的美貌此刻仍在我心眼中閃灼著,嫣笑著!你有的是動人的古蹟、新鮮的空氣、明靜的遠山、蕩漾的綠湖、歡喜的鳥聲、緣得沁心的園地!這是何等令人懷慕呵!
巴黎的一夜
寓所是在賽因河附近的一條僻靜小街上。
夜色異樣明麗。深藍天空中的一輪銀月仿佛在朝著地球微笑。微笑的光芒將巴黎渲染為一片渺茫的銀輝夢境。已是午夜了。我剛從歌劇院回來。沉醉於音樂境內的我的心靈,與這月夜似乎是極相融洽。在河岸上步月而行,簡直流連忘返。巴黎的夢容分外迷人:河流好像荷馬的古琴訴說著歷來英雄兒女的盛事;園林宮閣均各有各的夢囈。我真欣賞著忘乎一切了。不知怎的我的視線忽被不遠的青草地上一團黑物捉住了。蠕蠕在動的是什麼?不是鬼,因為這種月世界不容邪物橫行。我一點也不害怕,雖是張眼見不到其他行人。不到兩分鐘,我已來到青草地的近傍。原來是一女郎在草地上剔搜什麼。月輝把她照映得非凡的秀麗。看去不過十八九的閨女。也許是因為夜與月的影響吧,我把白日所應有的拘束都忘了。很自然的把手電捻亮,和氣的用法語向她說道:「小姐,你找什麼?我幫你忙。」她也就一點不陌生的向我慘然一笑,「正好,你有這個就容易找了。」「你失了什麼?」我一路用電光在草地上照,一路問她,青緞外衣裡面,微露出來的白色舞衣,把她的青春之臉陪襯得異樣嫵媚。她對於我的問話,仿佛不容易找著一個相當的答覆。態度煞是躊躇而羞澀。眼睛內似乎要流出淚來「失了……失了……一顆撇針……是我媽媽給我的。」「多大?是金的?」「不大,是珍珠編的。我……我媽……」她認真的看了我一眼。「夫人,是東方人?」「中國人。」我們一邊找撇針,一邊談話。「來這裡玩玩?」「來讀書……你的撇針不一定掉在這裡。」被蹂躪得將變成綠泥的草里,始終找不出撇針來。「一定在這裡……從舞廳出來一路都摸在手裡。」「一個人來的?」「一個朋友伴來的……他……他先走了!」我偷眼觀察她的臉,只見一陣紅一陣白又一陣紫……羞愧恨懼顯然在這世故淺薄的靈魂內宣戰了。我想寬解她;「珠花也不值多少吧,另買一顆就是。」「另買一顆?世上再不會有這麼一顆撇針……是我媽的祖上傳下來的……夫人讀過《羅蘭歌》?」「讀過。」「據說是茉黛公主的寶物。」「真的嗎?那就真是無價之寶!」我為她尋找的熱心增加了十倍。她的聲音很低微,似有一滿腔心事要從口內拚出來而她無力鎮壓下去:「代表貞潔!」LaVirgin-ite兩字說得異樣淒切……每個字母都顫出悲哀惋惜似的。「我沒臉見我媽……我受了騙……壞人……」她終於哭出來了。「別哭!慢慢找。」我還是熱心地到處撥剔。她的淚聲淒涼地呢喃著……「夫人,盡找是空的,世間的寶物一次失了就永收不回來……我媽常這麼說,我吃虧()忘了母訓,今晚。」「你明天來找吧,白天容易看見。不早了……你回家不遠?」「不遠!謝謝夫人。」她伸出一隻又熱又軟又嫩的手給我握……「我不能見我媽……」「別怕!說清楚就好了。」「失了……不能做人……」她咽哽了。我心中很難受,但是找不出慰藉的言語……最後才說道:「你媽媽一定能了解……回去吧,夜深了。」她猛然擺脫我的手,噙住淚,一溜煙過橋去了。我追著一聲:「再見!」她回一聲「Adieu!」
我回到寓所,趕緊睡了。月夜的幽情及女郎的際遇在我性靈內留下很深的印痕:夢裡不息的看見魚白的光輝里女郎啼哭,時而在草上,時而在橋上,時而在河邊,時而在樹下。
早飯後,照例第一件事是看報。《時報》頭頁中間一段小新聞特別令人注目。我把大事的記載丟了,先看它。「賽河中今晨發見女屍,十八九的女朗,面目清秀,衣青緞外衣白綢晚服,家屬尚在調查中。」人生如夢幻,這豈非夢中的另一場惡夢嗎?
(選自《山居散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