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的孩子其實不是你的孩子》
你的孩子,其實不是你的孩子,
他們是生命對於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
他們通過你來到這世界,
卻非因你而來,
他們在你身邊,卻並不屬於你。
你可以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
卻不是你的想法,
因為他們自己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
卻不是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屬於明天,
屬於你做夢也無法達到的明天。
你可以拼盡全力,變得象他們一樣,
卻不要讓他們變得和你一樣,
因為生命不會後退,也不在過去停留。
你是弓,兒女是從你那裡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著未來之路上的箭靶,
他用盡力氣將你拉開,
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遠。
懷著快樂的心情,
在弓箭手的手裡彎曲吧,
因為他愛一路飛翔的箭,
也愛無比穩定的弓。
2、《自由》
於是一個辯士說,
請給我們談自由。
他回答說:
在城門邊,
在爐火光前,
我曾看見你們俯伏敬拜自己的「自由」,
甚至於像那些囚奴,
在誅戮他們的暴君之前卑屈,頌讚。
噫,在廟宇的林中,在城堡的影里,
我曾看見你們中之最自由者,
把自由像枷銬似地戴上。
我心裡憂傷,
因為只有那求自由的願望也成了羈飾,
你們再不以自由為標竿、為成就的時候,
你們才是自由了。
當你們的白日不是沒有牽掛,
你們的黑夜也不是沒有願望與憂愁的時候,
你們才是自由了。
不如說是當那些事物包圍住你的生命,
而你卻能赤裸地無牽掛地超騰的時候,
你們才是自由了。
但若不是在你們了解的曉光中,
折斷了縫結你們晝氣的鎖鏈,
你們怎能超脫你們的白日和黑夜呢?
實話說,你們所謂的自由,
就是最堅牢的鎖鏈,
雖然那鏈環閃爍在日光中炫耀了你們的眼目。
自由豈不是你們自身的碎片?
你們願意將它拋棄換得自由麼?
假如那是你們所要廢除的一條不公平的法律,
那法律卻是你們用自己的手寫在自己的額上的。
你們雖燒毀你們的律書,
傾全海的水來沖洗你們法官的額,
也不能把它抹掉。
假如那是個你們所要廢黜的暴君,
先看他的建立在你心中的寶座是否毀壞。
因為一個暴君怎能轄制自由和自尊的人呢?
除非他們自己的自由是專制的,
他們的自尊是可羞的。
假如那是一種你們所要拋擲的牽掛,
那牽掛是你自取的,不是別人勉強給你的。
假如那是一種你們所要消滅的恐怖,
那恐怖的座位是在你的心中,
而不在你所恐怖的人的手裡。
真的,
一切在你裡面運行的事物,
願望與恐怖,憎惡與愛憐,
追求與退避,都是永恆地互抱著。
這些事物在你裡面運行,
如同光明與黑影成對地膠粘著。
當黑影消滅的時候,
遺留的光明又變成另一種光明的黑影。
這樣,
當你們的自由脫去他的鐐銬的時候,
他本身又變成更大的自由的鐐銬了。
3、《居室》
於是一個泥水匠走上前來說,
請給我們談居室。
他回答說:
當你在城裡蓋一所房子之前,
先在野外用你的想像蓋一座涼亭。
因為你黃昏時有家可歸,
而你那更迷茫、更孤寂的漂泊的精魂,
也有個歸宿。
你的房屋是你的較大的軀殼。
他在陽光中發育,
在夜的寂靜中睡眠;
而且不能無夢。
你的房屋不做夢麼?
不夢見離開城市,
登山入林麼?
我願能把你們的房子聚握在手裡,
撒種似地把他們灑落在叢林中與綠野上。
願山谷成為你們的街市,
綠徑成為你們的里巷,
使你們在葡萄園中相尋相訪的時候,
衣袂上帶著大地的芬芳。
但這個還一時做不到。
在你們祖宗的憂懼里,
他們把你們聚集得太近了。
這憂懼還要稍微延長。
你們的城牆,
也仍要把你們的家庭和你們的田地分開的。
告訴我罷,
阿法利斯的民眾呵,
你們的房子裡有什麼?
你們鎖門是為守護什麼呢?
你們有和平,
不就是那表現好魄力的寧靜和鼓勵麼?
你們有回憶,
不就是那連跨你心峰的燦爛的弓橋麼?
你們有美,
不就是那把你的心從木石建築上引到聖山的麼?
告訴我,
你們的房屋裡有這些東西麼?
或者你只有舒適和舒適的慾念,
那詭秘的東西,
以客人的身分混了進來漸作家人,
終作主翁的麼?
噫,他變成一個馴獸的人,
用鉤鐮和鞭笞,
使你較偉大的願望變成傀儡。
他的手雖柔軟如絲,
他的心卻是鐵打的。
他催眠你,
只須站在你的床側,
譏笑你肉體的尊嚴。
他戲弄你健全的感官,
把它們塞放在薊絨里,
如同脆薄的杯盤。
真的,舒適之欲,
殺害了你靈性*的熱情,
又哂笑地在你的殯儀隊中徐步。
但是你們這些太空的兒女,
你們在靜中不息,
你們不應當被網羅,被馴養。
你們的房子不應當做個錨,
卻應當做個桅。
它不應當做一片遮掩傷痕的閃亮的薄皮,
卻應當做那保護眼睛的睫毛。
你不應當為穿門走戶而斂翅,
也不應當為恐觸到屋頂而低頭,
也不應當為怕牆壁崩裂而
停止呼吸。
你不應當住在那死人替活人築造的墳墓里。
無論你的房屋是如何地壯麗與輝煌,
也不應當使他隱住你的秘密,
遮住你的願望。
因為你裡面的無窮性*,
是住在天宮裡,
那天宮是以曉煙為門戶,
以夜的靜寂與歌曲為窗牖的。
4、《苦痛》
於是一個婦人說,請給我們談苦痛。
他說:
你的苦痛是你那包裹知識的皮殼的破碎。
連果核也必須破碎,
使果仁可以暴露在陽光中,
所以你們也必須知道苦痛。
倘若你能使你的心時常讚嘆日常生活的神妙,
你的苦痛的神妙必不減於你的歡樂;
你要承受你心天的季候,
如同你常常承受從田野上度過的四時。
你要靜守,
度過你心裡淒涼的冬日。
許多的苦痛是你自擇的。
那是你身中的醫士,
醫治你病軀的苦藥。
所以你要信託這醫生,
靜默安寧地吃他的藥:
因為他的手腕雖重而辣,
卻是有冥冥的溫柔之手指導著。
他帶來的藥杯,
雖會焚灼你的嘴唇,
那陶土卻是陶工用他自己神聖的眼淚來潤濕調搏而成的。
5、《祈禱》
於是一個女冠說,
請給我們談祈禱。
他回答說:
你們總在悲痛或需要的時候祈禱,
我願你們也在完滿的歡樂中和豐富的日子裡祈禱。
因為祈禱不就是你們的自我在活的以太中的開展麼?
假若向太空傾吐出你們心中的黑夜是個安慰,
那麼傾吐出你們心中的曉光也是個歡樂。
假若在你的靈魂命令你祈禱的時候,
你只會哭泣,
她也要從你的哭泣中反覆地鼓勵你,
直到你笑悅為止。
在你祈禱的時候,
你超梵谷舉,
在空中你遇到了那些和你在同一時辰祈禱的人,
那些除了祈禱時辰之外你不會遇到的人。
那麼,讓你那冥冥的殿宇的朝拜,
只算個歡樂和甜柔的聚會罷。
因為假如你進入殿宇,
除了請求之外,
沒有別的目的,你將不能接受。
假如你進入殿宇,
只為要卑屈自己,
你也並不被提高。
甚至於你進入殿宇,
只為他人求福,你也不被嘉納。
只要你進到了那冥冥的殿宇,
這就夠了。
我不能教給你們怎樣用言語祈禱。
除了它通過你的嘴唇所說的它自己的言語之外,
上帝不會垂聽你的言語。
而且我也不能傳授給你那大海、叢林和群山的祈禱。
但是你們生長在群山、叢林和大海之中的人,
能在你們心中默會它們的祈禱。
假如你在夜的肅默中傾聽,
你會聽見它們在嚴靜中說:
「我們自己的『高我'的上帝,
您的意志就是我們的意志。
您的願望就是我們的願望。
您的神力將您賜給我們的黑夜轉為白日。
我們不能向您祈求什麼,
因為在我們動念之前,
您已知道了我們的需要。
我給您的是我們的需要。
在您把自己多賜予我們的時候,
您把一切都賜予我們了。」
6、《談話》
於是一個學者說,
請你講講談話。
他回答說:
在你不安於你的思想的時候,
你就說話。
在你不能再在你心的孤寂中生活的時候,
你就要在你的唇上生活,
而聲音是一種消遣,
一種娛樂。
在你許多的談話里,
思想半受殘害。
思想是天空中的鳥,
在語言的籠里,也許會展翅,
卻不會飛翔。
你們中間有許多人,
因為怕靜,
就去找多話的人。
在獨居的寂靜里,
會在他們眼中呈現出他們赤裸的自己,
他們就想逃避。
也有些說話的人,
並沒有知識和考慮,
卻要啟示一種他們自己所不明白的真理。
也有些人的心裡隱存著真理,
他們卻不用言語來訴說。
在這些人的胸懷中,
心靈居住在有韻調的寂靜里。
當你在道旁或市場遇見你朋友的時候,
讓你的心靈,
運用你的嘴唇,
指引你的舌頭。
讓你聲音里的聲音,
對他耳朵的耳朵說話:
因為他的靈魂要噙住你心中的真理。
如同酒光被忘卻,
酒杯也不存留,
而酒味卻永遠被記念。
7、《罪與罰》
於是本城的法官中,
有一個走上前來說,
請給我們談罪與罰。
他回答說:
當你的靈性*隨風飄蕩的時候,
你孤零而失慎地對別人也就是對自己犯了過錯。
為著所犯的過錯,
你必須去叩那受福者之門,
要被怠慢地等待片刻。
你們的神性*象海洋;
他永遠純潔不染,
又像以太,他只幫助有翼者上升。
他們的神性*也像太陽;
他不知道田鼠的徑路,
也不尋找蛇虺的洞穴。
但是你們的神性*,
不是獨居在你們裡面。
在你們裡面,有些仍是人性*,
有些還不成*人性*。
只是一個未成形的侏儒,
睡夢中在煙霧裡蹣跚,自求覺醒。
我現在所要說的,
就是你們的人性*。
因為那知道罪與罪的刑罰的,是他,
而不是你的神性*,也不是煙霧中的侏儒。
我常聽見你們論議到一個犯了過失的人,
仿佛他不是你們的同人,只象是個外人,
是個你們的世界中的闖入者。
我卻要說,
連那聖潔和正直的,
也不能高於你們每人心中的至善。
所以那奸邪的懦弱的,
也不能低於你們心中的極惡。
如同一片樹葉,
除非得到全樹的默許,
不能獨自變黃。
所以那作惡者,
若沒有你們大家無形中的慫恿,
也不會作惡。
如同一個隊伍,
你們一同向著你們的神性*前進。
你們是道,
也是行道的人。
當你們中間有人跌倒的時候,
他是為了他後面的人而跌倒,
是一塊絆腳石的警告。
是的,
他也為他前面的人而跌倒,
因為他們的步履雖然又快又穩,
卻沒有把那絆腳石挪開。
還有這個,
雖然這些話會重壓你的心:
被殺者對於自己的被殺不能不負咎,
被劫者對於自己的被劫不能不受責。
正直的人,對於惡人的行為,
也不能算無辜。
清白的人,對於罪人的過犯,
也不能算不染。
是的,
罪犯往往是被害者的犧牲品,
刑徒更往往為那些無罪無過的人肩負罪擔。
你們不能把至公與不公,
至善與不善分開;
因為他們一齊站在太陽面前,
如同織在一起的黑線和白線,
黑線斷了的時候,
織工就要視察整塊的布,
也要察看那機杼。
你們中如有人要審判一個不忠誠的妻子,
讓他也拿天平來稱一稱她丈夫的心,
拿尺來量一量他的靈魂。
讓鞭撻擾人者的人,
先察一察那被擾者的靈性*。
你們如有人要以正義之名,
砍伐一棵惡樹,
讓他先察看樹根;
他一定能看出那好的與壞的,
能結實與不能結實的樹根,
都在大地的沉默的心中,
糾結在一處。
你們這些願持公正的法官,
你們將怎樣裁判那忠誠其外而盜竊其中的人?
你們又將怎樣刑罰一個肉體受戮,
而在他自己是心靈遭滅的人?
你們又將怎樣控告那行為上刁猾、暴戾,
而事實上也是被威逼、被虐待的人呢?
你們又將怎樣責罰那悔心已經大於過失的人?
懺悔不就是你們所喜歡奉行的法定的公道麼?
然而你們卻不能將懺悔放在無辜者的身上,
也不能將它從罪人心中取出。
不期然地它要在夜中呼喚,
使人們醒起,反躬自省。
你們這些願意了解公道的人,
若不在大光明中視察一切的行為,
你們怎能了解呢?
只在那時,
你們才知道那直立與跌倒的,
只是一個站在侏儒性*的黑夜與神性*的白日的黃昏中的人,
也要知道那大殿的角石,
也不高於那最低的基石。
8、《友誼》
於是一個青年說,
請給我們談友誼。
他回答說:
你的朋友是你的有回答的需求。
他是你用愛播種,
用感謝收穫的田地。
他是你的飲食,
也是你的火爐。
因為你饑渴地奔向他,
你向他尋求平安。
當你的朋友向你傾吐胸臆的時候,
你不要怕說出心中的「否」,
也不要瞞住你心中的「可」。
當他靜默的時候,
你的心仍要傾聽他的心;
因為在友誼里,不用言語,
一切的思想,一切的願望,
一切的希冀,都在無聲的歡樂中發生而共享了。
當你與朋友別離的時候,不要憂傷;
因為你感到他的最可愛之點,
當他不在時愈見清晰,
正如登山者從平原上望山峰,
也加倍地分明。
願除了尋求心靈的加深之外,
友誼沒有別的目的。
因為那隻尋求著要洩露自身的神秘的愛,
不算是愛,
只算是一個撒下的網,
只網住一些無益的東西。
讓你的最美好的事物,
都給你的朋友。
假如他必須知道你潮水的退落,
也讓他知道你潮水的高漲。
你找他只為消磨光——陰——的人,
還能算是你的朋友麼?
你要在生長的時間中去找他。
因為他的時間是滿足你的需要,
不是填滿你的空腹。
在友誼的溫柔中,
要有歡笑和共同的歡樂。
因為在那微末事物的甘露中,
你的心能找到他的清曉而煥發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