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船上的駕長就等於輪船上的大副,他掌著舵。
一個晚上,我們船上的駕長喝醉了,他年紀快五十,喝醉了就嘮嘮叨叨有說不完的話。那天船歇在雲陽,第二天要過好幾個灘,他說推橈子的不肯賣力,前幾天過灘,船在水面打了個轉,這不是好耍的。他說性命是各人的,他負不了這個責。當時就有個推橈子的頂他,「『行船千里,掌舵一人,』你舵沒有把穩,叫我們推橫橈的怎麼辦!」
在大家看來,駕長是船上頂重要的人物。我們雇木船的時候,耽心到船身牢實本牢實。船老闆說:「船不要緊,人要緊。只要請的人對頭,再爛的船也能搞下去。」他說的「人」大一半兒指的駕長。船從碼頭開出,船老闆就把他的一份財產全部交給駕長了,要是他跟著船下去,連他的性命也交給了駕長。乘客們呢?得空跟駕長聊幾句,晚上請他喝幾杯大曲。「巴望他好好兒把我們送回去,好好兒把我們送回去吧。」
舵在後艙,一船的夥計就只有駕長在後艙做活路。我們見著駕長的時候最多,對於駕長做的活路比較熟悉。一清早,我們聽駕長爬過官艙的頂篷到後艙的頂篷,一手把後艙的一張頂篷揭起,一片亮就透進艙來。我們看他把後艙的頂篷全收了,拿起那塊長長的蹬板擱在兩邊艙壁上,一腳蹬上去,手把住舵。於是前面的橈夫就下篙子,船撐開了。
駕長那麼高高的站在蹬板上,頭露出在頂篷外,舵把子捏在手裡,眼睛望著前面。我們覺得這條船仿佛是一匹馬,一匹能夠隨意馳騁的馬,而駕長是騎手。你要說這是個很美的比喻吧?可是,他掌著舵只是做活路,沒有大野馳馬的豪興。我們同行有兩條船,兩條船上的駕長都喝酒。我們船上的年紀大多了,力氣差些,到灘上,他多半在蹬板上跺腳,連聲喊:「扳重點!扳重點!……就跟搔癢一樣!」有一回,舵把子打手裡滑脫了,虧得旁邊幾個乘客幫他扳住。他重新抓住舵把子的時候,笑了笑說:「好幾個百斤重呢。不是說著耍的。」另一條船上的年輕人什麼時候都喝酒,他誇張的擺給我們聽:「不喝酒可有點兒害怕呢。腳底下水那麼凶,不說假的,你們看到就站不住。喝點酒,要放心些。」我們的駕長就不然,做活路的時候他決不()喝酒。這不是說他比那年輕人膽大,對於可怕的水他們兩個抱著不同的害怕態度。
木船上禁忌很多,好些話不能說。偏偏那些話關於航行的多,我們時常會不知不覺的說出來。推橈子的聽見了,會朝我們說:「說不得,說不得。」駕長聽見了,會老大的不高興,好象我們故意在跟他搗蛋。是的,人家把性命財產交給了他,他把這個責任跟他自己的性命一半兒交給了「經驗」,還有一半兒呢,不知道交給什麼,也許就是交給那些禁忌吧。船上的夥計們說:「船開動了頭,就不消問哪天到哪裡。這是天的事,你還做得到主啊?」
川江的水凶,水太急的地方,單憑一把舵轉不過彎來。所以船頭上還有一根梢子,在要緊時候好幫幫舵的忙。扳梢子的大家也把他叫做駕長。到灘上,他總站在船頭比手勢,給掌舵的指明水路,好像是輪船上的領江。他拿的工錢跟掌舵的一樣。
刊於《訊息半周刊》4期(1946年4月18日),署名葉聖陶;1981年10月14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