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到那些花兒,在這麼多年之後。
熱情而燦爛的笑容和擁抱好像點燃了那些日子中冰冷的歌,就這樣我們懂得了很多原諒,歡言在時間中被辨認,笑得開懷而容忍。
這是畢業四年之後的聚會,火鍋餐廳緊緊的圍坐一桌,我竟然只有回家的感覺,未曾想到我這麼一個懼怕和往日不期而遇的人,也會因為重逢而這麼真切的快樂。一遍遍地提起十七歲時候的事情,又不斷地向別人問起別人的下落:你知道誰誰誰去了哪兒嗎?
是啊,我們都像羽毛一樣撒落天涯,追尋起來才看到生命似夜空划過的煙花軌跡。
關於這些年的過程,再業無法像十六七那樣嘮老客嗑地記敘,並且模仿傷懷的語調。時間用它獨有的刻薄方式令我們漸漸寬宏,明白不管怎樣被生活對待,依然要許諾自己明日必有太陽。如果說早些年我們還能對記憶中的人事細節反覆刻繪,精心表達,那而今大概因為疲憊,以及所經之事的龐大繁雜,而變得欲說還休。
我想,沉默是成長的標誌,而成熟的標誌,就是如何去沉默。
泰戈爾寫的不過是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在中文中我們卻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是翻譯的藝術,賦予一則平凡的句子一華麗的外衣。歲月亦是如此的吧:這麼些年,我們過的這麼似水流長,靜靜的,卻只在深處才件暗礁和旋渦,悄無聲息地隱藏在粼粼波光的青春河床深處,看似平靜地向遠方流逝。我想,這大概是時光的藝術。
巧合的是每一次離別或者重逢都應該是在夏天,去年這個時候的一天中午走在街上,就收到簡訊說,F老師去世了,明日9點葬禮,你來嗎?我看了簡訊,並沒有驚訝或者動容,把手機揣回兜里,烈日下我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走了一陣,才又拿出來回復。老師與我並不在同一個城市,我想我自然是不會去。說自然不會去,當然不是近人情。但是細下想想,我竟然是在流暢的潛意識中就知道自己是漠然的。那樣一個時刻,我有點懼怕自己了——但又覺得,其實自己一直都是如此的。
想起了他教我們的時候。因為一些他自己的個人原因,好似總不受學生青睞。背地裡有各種迂迴刻薄的取笑,甚至是不留情面的牴觸。我也跟著打哈哈,但良心檢省,未曾說過什麼對不住他的過分話。彼時聽著別人議論他,心裡卻想著,如果哪一天我是如此孤立無援地活著,且被人這般議論的話,不如死去的好。因我一向對他人沒有任何分明的愛憎,即使有,也都是表面誇張的一時戲虐而已,所以對他也同樣沒有特別的感覺。印象中他也沒有什麼特別讓人受不了之處。他的歷史課,我倒是覺得講得很不錯,好歹也比照本宣科要好。母親曾經有個同事就是F老師的大學同學,他聽說F老師正在教我,便侃侃而談說了一通F老師在大學時的種種。言語之中竟然有與我的同學們如出一轍的謔蔑。看來他這一輩子,過得落寞邋遢。其實一個人生了怎樣的一副脾性和作風,帶給他人以怎樣的印象,他自己多半是感受不到的。感受得到的,只有它反過來帶給自己的不可抗拒的遭遇。
高二的時候聽說他終於結了婚,後來還有了孩子,又是這麼突然的訊息。我覺得彆扭,擔心想這下他終於不至於單身一輩子了。這番突然聽說他去世,剛才才知道原來是因為積勞成疾,抵抗力太差,感冒一個多星期不見好轉,堅持帶著高三,過勞而死……這樣的緣由,放在他這樣一個人身上,叫人聽了甚覺淒涼。
我自然是覺得萬分突兀,個人心裡嘆念了一陣,但也沒有什麼傷慘的心情。多有的,竟是憐憫。三十多歲的人,膝下又有妻兒,一輩子可能還沒有怎麼享過安樂。
這些曾經就近在自己眼前的人,於自己講過話、碰過肩,好似還在昨日,一個個突然地就走了。我又記得我的外婆。初一的時候,自己在家裡做作業,忽然媽媽就打來電話,說外婆不行了,在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你趕緊來你趕緊來。
外婆一向沒有任何病症,此番這麼突然,我不知道是為什麼。我打車趕去,在昏暗混濁的病房,我怯生生地走過去,看見老人家就這麼躺在床上,插著氧氣管,閉著雙眼,神志不清。家人無言,一個個神情哀肅。母親見我木訥,命令我過來給外婆說話。我竟站在那裡,沒有動,也無法挪動,最終一句話也沒有說。半晌,母親氣憤地叫我滾回家去。
我也就一言不發轉身逃了。獨自打車回家。在計程車上,我心裡竟無一絲深的傷情。那夜冷。我把臉貼在車窗上,看到這個充滿了故事,卻不再有傳奇的人間。這燈火通明的盛世,不知哪一日就要與我們話別……我越想越害怕,回到家裡,心裡一片空白,繼續做作業——明天還要交。
那夜外婆就去世了。就這麼突然。我那倉促笨拙的短暫出現,就是與外婆今生的最後一次相見。
好多年以後,母親對我說起外婆去世是因不堪忍受抑鬱和孤獨而自殺。她吞下了整瓶安眠藥,死心已決。那個時刻我才細知了這一切的原委,內心觸動異常劇烈。以至於後來每一次為她掃墓,我都悲愧於舊時舊事,就和家人一樣站在墓前就不禁淚如雨下……但這又好像十分多餘。
因為實在太遲了。我們的漠然和自私,帶給親人以這般深刻的傷害……這是無可贖回的罪。
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但是好多時候,我覺得自己甚無情。今日看了一本《蒙馬特遺書》裡面說,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於世界的傷害,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這本書信集是作者的最後一部作品,寫完之後,她就在巴黎的公寓裡面用刀子戳向胸口自殺而死了。我並不覺得那個作者寫的東西有多好,也並不覺得她這樣對待生命的方式有多叫我注目,但是我有種由衷的慶幸,或又夾雜些自嘲,虧我沒有生成那樣一個薄如紙,脆如瓷,勝如花的人。
言,言而不衷。離,離而不去。長大到這樣一天,因了畏懼心的脆弱性,在接納萬事之前,自己已經在眼前就掛了一張過濾網,人事的悲喜色差陡然就淡漠了,看在眼裡,也就沒有那麼觸目,自然也舊說不上驚心了。而自己記得的,也就越來越少,只剩下些許模糊的印記,或者只記得眼前那些不輕不重的,連過濾網都不用也不會驚人耳目的小事。頭腦中的神經末梢一根根變粗了。重新看一部有戲曲色彩的陳舊電影,想當年觀看現在聽其中婉轉有致的崑曲聽得入迷……總覺得日子越來越孑然,寂寞得又歡喜又害怕。在這煙火的綱常世間,也像是個沒有裹腳卻要裝作裹了腳的小媳婦一樣,人前人後戰戰兢兢的作態,生怕露馬腳,費勁心思地想要掩人耳目地活下去。
少年時有一次和母親旅行,晚上在旅館裡看電視,節目裡報導一個孩子的成長案例。因為很多周折與自己驚人相似,我與母親都被震懾住,彼此僵在那裡,在黑暗的沉寂的房間裡,盯著電視螢幕,彼此都與自身歷史中最不願提及的一幕面面相覷。我手裡握著遙控器,再也不能夠忍受這種尷尬,毫無遮掩的場面,欲要換台,母親說,別換,繼續看。我如芒在背,如坐針氈,隨著幕後講解者逐漸深入的每一句話,開始在黑暗中,忍無可忍地劇烈流淚,眼淚之盛,叫我自己都嚇了一跳。節目終於完畢(),我覺得母親也哭了。
她就在黑暗中對我說了一句話,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原諒我。
而現在,我也說不清楚我究竟是不是活得聰明而憨厚了。好像是做了一些事情,滿足了自尊自立,但是心中依然不安寧,畢竟好多事情,又怎麼能輕易置之度外。
此刻我看到這些件了我青春期的花兒,又聚首,又回頭,這種被時間滌盪之後仍依稀可辨的熟稔叫人慨嘆。我不能說我們生如夏花,活得完美而睿智,死如秋葉亦離我們非常遙遠,當下最真實的,不過是一種寬宏和原諒,對自身、他人,以及這個失望和希望並存的世界。
還好。還好。而今眷戀生世,朝朝夕夕孑然又繁華,有幾滴好酒般的故人之宜,有幾曲驪歌般的殷切思戀,來人照我笑靨,去者不引我悲痛。復有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