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雪,我就情不自禁地感到自己的不潔和渾濁;把自己的全部情感和意識集中起來,能提煉出雪的純潔和美麗嗎?不忍心踩那雪地,腳上的塵埃玷污了它,記憶里就少了一個乾淨的去處。
從一棵樹下走過,總是感嘆和敬畏。它從古代就站在這裡,它在等待什麼呢?它深深的皺紋,讓人看見歲月無情的刀刃。它依然開花、結果,依然撐開巨大的濃蔭。不管有沒有道路通向它,它都站在這裡,平靜而慈祥,像一個古老的、聖者的微笑。
是一棵樹就撐起一片綠蔭,它所在的地方就變成風景,風有了琴弦,鳥有了家園,空曠的原野有了一個可靠的標誌。我生天地間,真比一棵樹更有價值嗎?我能為這個世界撐起一片綠蔭,增添一處風景,能成為曠野上的一個可靠的標誌嗎?
一棵小草,也以它卑微的綠色,豐富著季節的內涵;一隻飛鳥,也以它柔弱的翅膀,提升著大地的視線;一塊岩石,也以它孤獨的臂膀,支撐著傾斜的山體;一條魚、一點螢火、一顆流星,都在盡它們的天命,使無窮的大自然充滿了神秘和悲壯……人活著的價值究竟是什麼?我們天天吃飯,除了少量被身體吸收,大部分都變成骯髒的排泄物;我們天天說話,口中的氣流僅能引起嘴邊空氣的短暫顫動,很少能感動別人也感動自己,我們天天走路,走到天邊,甚至走到月球,我們還得返回來,回到自己小小的家裡;我們夜夜做夢,夢裡走遍千山萬水,醒來才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床上……我活著,全靠自然、眾生的護持和養育,我這五十多公斤的軀體,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濃縮了大自然太多的犧牲,濃縮了人類文明的太多的恩澤。這皮鞋皮帶,令我想起那辛苦的耕牛;這毛衣毛褲,讓我遙感到另一個生命的體溫;這手錶,小小的指針有序地移動著,其微妙的動力當追溯到數百億年前大宇宙的神秘運作,以及當代的某幾雙全神貫注的可敬的手;這鋼筆,這墨水,這紙,這書籍,這音樂,這蘿蔔青菜,這白米細麵,這煤氣灶,這鍋碗,這燈光,這茶杯,這酒……我發現,這一切的一切,竟沒有一件是我自己創造的!全部是大自然的恩賜和同胞們的勞動。我占有的消耗的已經太多了。為了我文明地活著,歷史支付了百萬年刀耕火種、吞血飲雨的昂貴代價;為了我快樂地思想,太陽、地球、動物、植物、礦物以及整個宇宙都在沒有節假日地忙碌著、運作著;為了我舒暢地呼吸,大氣層、河流、海洋、季風、森林、三葉草以及環保站的工人,都在緊張地釀造著、守護著須臾不能離開的空氣……這是天大的恩澤、地大的愛情。我享用著這一切,我竟不知道努力回報,卻常常加害於我的恩人們:我投濁水於河流,我放黑煙於天空,我曾捕殺那純真的鳥兒,我曾摧折那忠厚的樹木,我曾欺侮賜我以大米蔬菜的農民大伯,我曾鄙視賜我以清潔清新的環保工人……我一伸手,一張口,就享用著大自然,就占有著無數人的勞動成果。即使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在享用著。我至少在享用這木頭製成的床以及這棉被毛毯,我同時也在享用著和平寧靜的環境……享用著。幾乎是時時刻刻日日夜夜地享用著。難道人活著僅僅是享用?不是享用?那麼人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以真誠的感恩去回報大自然的恩澤。
以加倍的創造去回報同胞們的創造。
於是,感恩和創造,就成為人生最動人、最壯麗的兩個主題。
於是,我聽見萬物都()在默默地啟示我——
蠶說,用一生的情絲,結一枚渾圓的繭吧;
樹說,為荒涼的歲月撐起一片綠蔭吧;
煤說,在變成灰燼之前儘量燃燒自己;
野花說,讓你的生命開一朵美麗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