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入面歸亞蕾《有你們,中國是不會亡的》
可弟:
小戰士,你也做了戰士了,這是我想不到的。
記得當我離開家的時候,那一天你還在大門外和一群孩子們玩著,看著我離開家,你連招呼都不招呼,你戀著玩,對於我的出走,你連看我也不看。
事隔六七年,你也長大了。有時寫信給我,因為我的飄流不定,信有時收到,有時收不到,但在收到信中我讀了之後,竟看不見你,我總記著那頑皮的孩子是你,會寫了這樣的信的哪能夠是你?你曉得什麼,你小孩子。所以我回你的信的時候,總是願意說一些空話,問一問家裡的櫻桃樹這幾年結了多少?或者是看門的大白狗怎樣了?
而後你追到我最先住的那地方去找我,說為著我在那地方,才轉學也到那地方來念書。可是你撲空了。我又走了。越走越離得你遠了,從前是離著你千百里遠,那以後就是幾千里了。等我一回到上海,你每天到我的住處來,有時我不在家,你就在樓廊等著,你就睡在()樓廊的椅子上,看見了你的黑黑的人影,我的心裡充滿了慌亂。我想這些流浪的年輕人,都將流浪到哪裡去?常常在街上碰到你們的一夥,你們都是年輕的,都是北方的粗直的青年,內心充滿了力量。你們是被逼著來到這人地生疏的地方。你們都懷著萬分的勇敢,但是你們都充滿了飢餓。你們是可怕的一群,在街上落葉似的被秋風卷著,寒冷來的時候,只有彎著腰,抱著膀,打著寒顫。肚裡餓著的時候,我猜得到,你們彼此的亂跑,到處看看,誰有可吃的東西。
那時你不知我心裡的憂鬱。你總是早上來笑著,晚上來笑著。進到我屋子來,看到可吃的就吃,看到書就翻,累了,躺在床上就休息。你那種傻裡傻氣的樣子,我有的時候覺得討厭,有的時候也覺得喜歡。
不多時就七七事變,很快你就決定了,到西北去,做抗日軍去。你走的那天晚上,滿天都是星,就像幼年我們在黃瓜架下捉著蟲子的那樣的夜,那樣黑黑的夜,那樣飛著螢蟲的夜。你走了,你的眼睛不大看我,我也沒有同你講什麼話。我送你到了台階上,你就走了。那時我心裡不知道想什麼,不知道願意讓你走,還是不願意。
恰巧在抗戰不久,我也到山西去。有人告訴我你在洪洞的前線,離著我很近。我轉給你一封信,我想沒有兩天就可以看到你了。那時我心裡可開心極了,因為我看到不少和你那樣年輕的孩子們,他們快樂而活潑,他們跑著跑著,當工作的時候嘴裡唱著歌。這一群快樂的小戰士,勝利一定屬於你們的,你們也拿槍,你們也擔水,中國有你們,中國是不會亡的。我的心裡充滿了微笑。雖然我給你的信,你沒有收到,我也沒能看見你,但我不知為什麼竟很放心,就像見到了你的一樣。因為你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個,於是我就把你忘了。
但是從那以後,你的音信一點也沒有的。而至今已經四年了,你到底沒有信來。我本來不常想你,不過現在想起你來了,你為什麼不來信。今天又快到「九一八」了,寫了以上這些,以遣胸中的憂悶。
願你在遠方快樂和健康。
蕭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