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有多少害病的人,就有多少人對於醫生感到不大愉快。這也正是當然的道理。的的確確,這個世界上,由於他們那種無識,懶惰,狡猾,以及其他惡德,有很多醫生,是應當充軍或用其他同類方法來待遇的。有許多醫生,應得的一份,就正是一個土匪一個拐騙所得的那一份。但這並不是一種普遍的情形。世界上各個小小角隅都有很好的醫生,既不缺少一個軟和的靈魂,又知道如何盡職,知識也十分夠用。
可是凡在說故事上提到什麼醫生時,我們總常常想說,這是一個有法律保障的騙子。即或他不是騙子,但他的祖先,還是出於方士同巫師,混合了騙術與魔術精神,繼續到這世界上存在的。許多性情和平的老婦人,一見到醫生,就不大高興。許多小孩子,晚上不夢到手執骷髏的妖魔,總常常夢到手執藥瓶的醫生。
因此那一批商人,留住在那個名為金狼旅店的客寓中,用故事消磨長夜的時節,就有一個從前曾作過兵士的,說了一個醫生的故事,把這故事結束到極悲慘的死亡里。這兵士說:「……這方法是那地方人處治盜匪的,恰恰也給這個騙子照樣的布置了。」
把故事說完後,有贊成的,有否認的。各人如對別的其他事情一樣,不外乎用自己一點點經驗來判斷一切。有些人遇到過很好的醫生,就說凡是醫生絕對不壞,有些人在某時曾吃過醫生的虧的,就又說在十個醫生之中不會有一個值得敬重的好東西。
其中有個毛毯商人卻說:「既然有人從醫生故事上說過醫生的惡德,也應當有人來從醫生的故事上證明醫生的美德。我們這裡廿一個人,看看是不是有人記得到這樣一個故事?」
大家都沒有這種故事,故售毛毯商人又說:「我倒有這樣一個故事,請大家放安靜一點,聽我把故事說出來。」
大家自然即刻就安靜下來了的,下面就是這個故事。
醫生羅福,為人和平正直,單身住家在離京都三百里左右一個地方,執行業務。平生只有一個女兒,嫁給京都一個讀書人。因來都城看望女兒,就擱下事業,在京城住了些日子。有一天聽人說,大覺寺有法師講經,十分動人,全城男女,皆往聽經。凡到過那法師身邊的,莫不傾心佩服。故這醫生,也就走去聽聽。聽經以後,出廟門時還覺得那法師有一分魔力,名不虛傳。那天法師講的是犧牲精神,說到東方聖人當年如何為人類犧牲,也如何為畜類犧牲,在犧牲情形中,如何使生命顯得十分美麗。這法師不談犧牲果報,只談犧牲美麗,因此極其為這醫生欽服。出廟門後,醫生就心想,一個人若能夠為一個畜生也去受點苦,或許當真這痛苦也可以變成一分快樂。
這醫生從一個穿珠人家門前過身,看到那個穿珠人手指為針戳傷,流血不止,正無辦法,心生憐憫,照著鄉下醫生的慷慨精神,不必別人招呼,就趕忙走過去為這穿珠人止血,用藥末帶子,好好把這受傷人調理妥貼。那時穿珠人正為國王穿一珠飾,有一粒大珍珠在盤盂內。這醫生按照當時風氣,身穿紅衣,映於珠上,珍珠發紅,光輝炫目,如大桑椹。穿珠人因醫生好意替他照料傷處,十分感謝,就進屋裡取一些點心,款待客人。那時有一隻白鵝,見著珍珠,如大桑椹,不問一切,就把它一口吞下。若這鵝知道這是珠子,並不養人,除了人類很蠢,把它當成寶物以外,別的生物,皆無用處,就不至於吃下這東西了。穿珠人取了點心出來請客時節,記起寶珠,各處尋覓,皆不再見。這寶珠既為宮中拿出,值價自然非常貴重,穿珠人家中並不富裕,若真失去,如何可以賠償?心想鋪里並無別種罅穴,可以藏下這顆珠子,並且決無另一生人,把珠拿去,現在事情,不出這醫生所作所為。就向醫生詢問:「見我珠嗎?」
醫生就說:「沒有看見。」
醫生說話雖極誠實,仍不能使穿珠人相信,故這穿珠人又告他這珠歸誰所有,安置何處,手指盤盂,一一說給醫生。
這醫生見鵝吃珠時節,以為吃的只是一顆桑椹或草莓,不甚介意,今見穿珠人臉上流汗,心中發急,口說手比,心中清楚,這珠此時正在白鵝腹中。醫生心想:我一說明,這鵝即刻就得殺去,方便取珠。當設一計策,莫使鵝死。但如何設計,方能保全這扁毛畜牲性命,倒很為難。因記起先前一時法師所說各種犧牲之美麗處,故決心不即說出,等候再過一時,鵝把珍珠從大便中排出以後,再來說明。鵝命雖小,若能救此小小性命,另一體念,當可證明。醫生既作如此打算,故不說話。
那穿珠人,眼看醫生沉默不語,疑心特增,便說:「我這寶珠分明放在盤中,房中又分明只你一人,趕快退還,莫開玩笑。若不退還,一定得大家認真變臉,你會受苦。
今天這事,不要以為一言不發,就可了事。今天事情,決不容易輕輕了事。」
醫生心想:「用自己痛苦,救別的生命,現在不說話,盡其生氣,只望一時不即殺鵝,小小痛苦,不甚要緊。」
醫生仍不說話,只是搖頭,表示這珠並非自己拿去,且解衣脫鞋,盡穿珠人各處搜尋。但穿珠人問及「不是你拿是誰拿去?」醫生又不想說謊,就索性不答不理。
穿珠人越問越加生氣,先尚看到醫生神氣忠厚實在,以為不象盜賊。現在看來,就覺得醫生行為,實在有意裝傻。
醫生眼看穿珠人生氣樣子,知道結果必有苦吃。四向望望,無可怙恃。身加鹿獐,入圍落網以後,便無法逃脫。但也不想逃脫,只是靜待機會,等候吃虧。一面心想法師所說:「生活本極平凡,實無多大趣味,使一人在平凡生活之中,能領會生命,認識生命,人格光輝炫目,達到聖境,節制,犧牲,必不可少。」於是端正衣服,從容坦白,仿佛一切業已派定,一切無可反抗,如今情形,只是準備挨打,不必再作其他希望。
穿珠人看到這個醫生神氣,就說:
「你既拿了我的珠子,不願退還,作出這種神氣,難道預備打架嗎?」
醫生微笑說:
「誰來同你打架?你說我把你珠寶偷去,我無話說。若說不偷,這寶珠又當真因我來到鋪中失去。若說偷去,又退不出。我先前沉默,只是自己身心交戰;現在準備,只是盡你處罰!」
穿珠人看到這醫生瘋瘋顛顛,不可理喻,就說:「不要裝傻,裝傻不行。繩子,鞭子,業已為你準備上,好,再不承認,就得動手!」
醫生心中想起法師格言:
「身體如乾柴,遇火即燃燒,希望不燃燒,全靠精神在。
牛馬皆有身,身體不足貴。人稱有價值,在能有理想!」
這醫生既認為應為理想,盡身體忍受一切折磨,故雖明知穿珠人業已十分憤怒,鞭棒即刻就得加於身體,仍然微笑不答,默然玩味另一真理,一切全不在意。
穿珠人忍無可忍,就盡力鞭打這個醫生。那時醫生兩手並頭,皆已被縛,不能動彈,四向顧望,不知所逃。鞭子上身,沉重異常,流血被面,眼目難於睜開。輕輕的自言自語:「為一隻小鵝犧牲,雖似乎不必,但犧牲精神,自然極其高貴。一切犧牲,皆不自私。為人類犧牲自己,目前世界,已不容易遇到,我所遭遇,可以訓練自己。每人生活,若皆只圖不痛不癢,舒適安逸,大豬同人,並無分別。我的所為,只在學習來用自己精神,否認與豬同類。」
穿珠人打了醫生一陣,看到醫生頭臉流血,毫不呻吟,詢問醫生:「傻子,你有甚話說,只管說來。」
醫生說:
「沒有話說,說即更傻。只請不要單打頭部。我這肩背各處,似乎比頭稍稍結實,若不願意一下把我打死,必須拷出結果,請打肩背。若這種行為,不至於使你疲倦,一兩天內,你那寶珠仍然可望歸回。」
穿珠人以為這醫生倔強異常,直到這時,還說笑話,就大聲辱罵,「不用多說空話,裝傻裝瘋,以為因此一來就可讓你逃走!」於是重新把手腳縛定於屋柱上,加倍鞭打。並且用繩急絞,因此這醫生到後鼻孔口中,皆直噴血。
那時那隻白鵝,見地下有血,各處流動,就來吃血,穿珠人把鵝嗾去,不久又復走來。引起瞋忿,就一鞭一腳,把鵝即刻打死。
醫生聽鵝在地下撲翅聲音,眼睛不能看見,就問穿珠人道:「我的朋友,你那白鵝,如今是死是活?」
穿珠人悶氣在心,盛氣而說:
「我鵝死活,不關你事。」
醫生極力把眼睜開,見白鵝業已死去,就長嘆了好些次數,悲泣不已,獨自語言:「擔心你受苦,我為你犧牲,若早知你因此死去,也許我早說,主人為愛你,反不至於死去!」
穿珠人見狀希奇,不知原因,就問醫生:「這鵝同你非親非戚,它死同你有甚關係?自己挨打,不知痛苦,一隻小鵝,使你傷心到這樣子!」
醫生說:
「我本為它犧牲,訓練自己,想不到為它犧牲,反使它因此早死。我的行為稍稍奇特,因為我有理想。所想的好,做到的壞,願心不滿,所以極不快樂!」
穿珠人說:
「你想什麼,你願什麼?」
醫生就告這穿珠人一切事情經過。
那時穿珠人將信將疑,趕忙把鵝腹用刀剖開,就在白鵝嗉囊里,掏出那顆大珠。因鵝吃下不少鮮血,珠浴血中,紅如血玉。穿珠人見到寶珠以後,想起醫生行為,以及自己行為,就大聲哭泣,爬伏醫生腳下,向醫生作種種懺悔,不知休止。
醫生那時已證明犧牲的美麗處,不用穿珠人說話懺悔,也能原諒那種愚蠢鹵莽行為,只十分客氣同穿珠人說:「一切過去,不必算數。勞駕老兄,替我把繩子解解,你這繩子縛得太緊太久了,我腳發木。讓我坐坐,稍稍休息,喝杯熱水,不會妨礙你工作嗎?」
…………
這醫生這樣訓練自己,方法倒不很壞。因這次犧牲,他自己也才認識自己生命的價值。因這個故事,所以說這故事的那一位,否認人家對醫生的指摘,證明醫生中有這樣一個人,作過了這樣一件事。且說,世界上只要有這樣一個醫生,也就可以把一切醫生()罪過贖去了。
這醫生大家都承認他可愛,他可愛處,顯然是他體念真理的精神。
為張家小五輯自《大莊嚴論》
一九三二年十月,於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