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八年左右,朋友胡也頻先生丁玲女士兩人,由上海遷往杭州葛嶺暫時住家。過不久,兩個人回到上海,行李中多了一張丁玲女士的半身油畫像。那畫顏色用得暗暗的,好象一個中年人的手筆。問及時,才知道是孑民先生大小姐蔡威廉女士畫的。當時只聽說她為人極忠厚老實,除教書外從不露面,在客人面前也少說話。畫並無什麼出奇驚人處,可是很文靜,毫無浮囂氣,有功夫。人如其畫,同樣給人一個有教養的好印象。試想想,在一個國立藝術學校教西洋畫十年,除了學生,此外幾乎無人知道,不是忠厚老實,辦得到辦不到?現在說起誰人忠厚老實時,好象不知不覺就有了點「無用」意思在內。可是對於一個藝術家,說起這點性格,卻同「偉大」十分接近。正因不少藝術家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太欠缺忠厚老實了。凡稍稍注意過中國藝術界情形的人,一定就還記得起二十年來的各種糾紛,以及各個人其所以出名露面的,或出國對客揮毫,用走江湖方式顯其所長,在國內則阿諛權貴,用拜老頭子方式貢其所有。雇打手,作偽證,搞自我宣傳,用心之巧,構想之密,真是無所不至。能言善道,談話之多,在教育史藝術史上亦屬絕後空前。忠厚老實的藝術家,是一種如何稀有少見的人物!若有人肯埋頭努力,不求自見,十年如一日,工作不懈,成就且不說,只看看那個態度,實不能不令人產生敬佩之忱。所以當時丁玲女士就覺得她很好,很可愛,象一個理想藝術家。
那張畫相雖出自一個忠厚老實藝術家的手筆,它的歷史說起來卻充滿了浪漫性。第一次我看它掛在環龍路一個俄國婦人公寓裡,正是丁玲寫《在黑暗中》時節。第二次我看它掛在萬宜坊某人家三樓,正是也頻失蹤前一日。到後隔了數年,丁玲女士忽然在上海失蹤了,某個朋友記載這件事情時,曾提及這畫相,說連同許多信件書籍,已統被沒收入官。可是過半年後,她被禁在南京陵園附近獅子橋時,我去看望她,書房裡卻掛了那麼一張大畫相。誰還給她的,向誰討回的,無人知道。
前年冬天我從北方回到湘西,住在沅陵。那時節南北兩個國立藝術專門學校剛好合併,也遷沅陵上課,初來暫時都停頓在對河小旅館裡。我有個哥哥正住在沅陵城裡「芸廬」新家,素稱好事,生平只要得人信託,托他作事,總極高興幫忙。為代學校找木匠工人,忙來忙去,十分興奮。有一天,回來時卻同我說:「到南門街上××店鋪里,看見一群孩子,很可愛也很狼狽,不知從什麼地方逃來的。住在那麼一個壞地方。孩子們無人看管,在小天井泥水中玩。我問他:『小東西,你是什麼地方人?』那孩子舉起小手來就說,『打你,打你。』好,要打我,我怕了,好厲害!」哥哥說到後來,笑了。哥哥同我上街去,從那鋪子經過時,正好遇著一群孩子同一個中年婦人出門,走過去一點,卻遇見一個長頭髮先生,很象胡也頻。我想起在上海某地方升降機旁見過林文錚一面。試作招呼,果然是文錚。介紹後才知道女的就是蔡威廉。一群孩子是兩個人的兒女。大家稍稍談了一會,到城門邊看看窯貨,就分手了。我那哥哥知道是我熟人,且知道是蔡先生女兒時,恐怕他們初來,吃什麼都不方便,便趕快為孩子們送了點小食去。看到孩子們都擠在一處,哥哥想,這不成,得換個住處才好,就自動為他們去找住處。因此和一個姓白的同鄉交涉,租賃了他那未完工的新房祝可是過不幾天,學校出了事,鬧起風潮來了。一鬧風潮,糾察隊,打架隊,以及什麼古怪組織都一起出現了,風潮且牽涉到每一個教員。文錚原是杭州美專的教務長,自然也牽扯在內。以後教育部派了陳之邁先生來調停此事時,借用我家房子開會,有些學生竟裝作寫生,分批來到我家大門前作畫,以便探聽誰進誰出。我覺得這些人行為可鄙,十分討厭。中國各地方正有百萬人在為國家打仗,我家鄉朋友親戚,已死喪了上千人,不少下級軍官,傷痕未愈,就即刻用榮譽師名分接了四營新兵,又出發向前打仗去了。這些讀書人來到後方,卻打來鬧去,實在看不慣。且明白糾糾紛紛,是非混淆,外邊人也毫無辦法。很有幾個「藝術家」疑心多,計策多,沾上去說不定還有人以為我也在內,要奪他們臭皮蛋!因此一來,同大家都不常見面,同文錚夫婦也只見過幾次面。哥哥雖好客,且歡喜那一群孩子,也不敢邀他們來玩了。
我當時對於威廉的印象,同十年前差不多。她樣子很樸實,語言很少,正和她那畫像相稱。且以為樸實的人,樸實的工作,將來成就一定會大得多。
到昆明來後,我們湊巧又成為鄰居,同住昆明北門街。問及時,方知兩夫婦都離開了藝專,失了業。其中經過情形並不明白,但總覺得古怪。文錚或和朋友意見不合,放下學校事不乾。蔡女士為人那麼忠厚老實,對人幾乎可說從不說過一句鬧彆扭的話,對職務又那麼熱心認真,若非二三子有意作弄,她決不會同這個學校離開。當時學校負責人,若稍微肯為這個學校著想,肯為藝術教育著想,蔡威廉女士本人即或要辭職,也一定加以挽留,不許她離開。可是她竟然離開了學校。且據朋友們傳說,生活情形在沅陵時即已經很窘迫。
但與兩夫婦談及學校時,她竟一句話不說。總好象貧窮是並不什麼可怕的,學校風潮鬧下去,倒有點可惜。人家不要她教書,她還是可以自己作畫。為證明這點理想並不因離開學校而受挫折,牆壁上就貼滿了她為孩子們作的小幅精美速寫。
可是事實上隨之而來生活上自然也就有點痲煩了。房子那麼小,大雜院那麼亂,想安靜作畫是不可能的。初來雇的本地用人照例不合式,做不上三天又走了,作主婦的就得為一家大小八口作飯。五個孩子雖然都很乖,大的是個女孩,家務事還能幫點小忙,提提水,爐子裡加加松毛,拌和稀飯,最忙的自然還是主婦。並且腹中孩子已顯然日益長大,到四五月間即將生產。我住處進出需從他們廚房樓下經過,孩子們一見我必大聲招呼,我必同樣向這些小朋友一一答話。常常看到這個作母親的,看了件寬博印花布袍子,背身向外,在那小鍋小桌邊忙來忙去。聽我和孩子招呼時,就轉身對我笑笑,我心中總覺得很痛苦。生活壓在這個人身上,實在太重了,微笑就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表示。想用微笑挪開朋友和自己那點痛苦,卻辦不到。
我每天早晚進出,依然同小朋友招呼。間或稱呼他家第三位黑而胖的小姐做「大塊頭」,問她爸爸媽媽好,出不出門玩。小孩子依然笑嘻嘻答應「很好」。可是前兩天聽家裡人說,才知道孩子的母親,在家生產了一個小毛毛,已死去三天了。
死的直接原因是產褥熱,間()接原因卻是無書教,無收入,怕費用多擔負不下,不能住醫院生產,終於死去。人死了,剩下一堆畫,六個孩子。
死下的完了,三十多歲就齎志而沒,有許多理想無從實現。但人已死去,既不必為生活煩累,更不會受同行閒氣,或比生前安適,也未可知。朋友們同情或不平,顯然都毫無意義,既不能幫助這個朋友重生,也不容易使這個社會轉好。惟生者何以為生?行將墜入這種困境或已經到了同樣情形的朋友,是哺糟啜醨隨波逐流以盡有涯之生,是改業跳槽經營小生意以餬口?藝術界方面二十年來我們飽看了一切人與人的鬥爭,用盡一切心機,使用各種法術,名分上為的是「理想」,「事業」,事實上不外「飯碗」二字。真真在那裡為藝術而致力,用勤苦與自己鬥爭,改正弱點,發現新天地,如蔡威廉女士那麼為人,實在不多,末了卻被窮病打倒,終於死去,想起來未免令人痛苦寒心。
一九三九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