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人生首頁經典美文

楊瑩:初為女人

波伏娃說,「女人不是天生就是女人的,而是變成女人的。」

欣悅中,踏上女人真正的台階,除過從未有過的新鮮感,便是一種迷了路似的感覺,微微有些緊張與慌亂。在這以前,人們總把我想像得很現代,當我一旦插入了一個男孩子的花瓶,人們說我不過如此,我也才知自己原來這樣。真的,我明顯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已到了二十好幾結婚以後了,這時才初為女人,才想在以後的日子裡如何做好女人。

我是想做一個完整的現代的好女人的,我生在「男女平等」、「男同志能辦到的事,女同志也辦得到」的時代,這些話似乎早已滲透到我們這一代人的教育之中,使我少年時代就不自覺地樹立了理想,原也是想做一個有用的「人」,而不僅僅是做一個「女人」。可事實上我必須先做一個「女人」。

我認為,作為人,女人是什麼都可以乾的,儘管叔本華先生說「女人的精神發育介於男性成人和小孩之間」,儘管還有人說女人最多只能算半個人,我也認為女人不應都退至廚房,但男人們的願望是作為女人應為男人所用,都應退至廚房,從一位男作家說寫作的女人「偷文字」的話里,不難看出男人們的心裡是不允女人涉入他們的領域地的。中國是這樣,外國也一樣。英國的退役陸軍元帥蒙哥馬利在中國洛陽參觀訪問時,曾由中國外交部工作人員陪同在街上散步,走到一個小劇場,他好奇地闖了進去,劇場正在演豫劇《穆桂英掛帥》,當他了解到此劇的劇情之後,連連搖頭說:「這個戲不好,怎麼能讓女人當元帥?愛看女人當元帥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愛看女人當元帥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可見天下男人都是輕視女人的,並且根深蒂固。所以,我在無奈之後,決心像其他女人一樣,接受現實。

初為女人,感到做女人真不容易,不知不覺之中接觸到像買東西、做飯和熨衣服這類家務勞動,發現自己對瑣碎複雜的家務事懂之甚少,尤其對出現的一些令人迷亂的問題感到困惑,當感到生活真是一團痲時,便想看看別個女人是怎樣生活的。於是,平日不願花時間了解家務事的我開始往女人堆里鑽,以前不是不在女人堆,是沒用心去聽過。現在我總聽到女人們在一起談她們的孩子,每一個女人都愛孩子,那是母性。她們總怕人說她們自私,怕忙了自己的事,照顧不上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如果花太多時間忙了自己的事似乎總擺脫不了負罪感。後來發現女人不是不想談男人,是怕談了男人,自己就不合乎傳統上定下來的「好女人」的標準了。這樣,如果一個女人真正愛上了第二個男人,必小小心心放在心裡,不好講出,怕講出來自己就會被認作是壞女人了。而男人就不同,男人說他們的共同話題永遠是談女人,看來女人一定是談不盡的了。他們想怎麼愛就怎麼愛,愛者追,不愛者棄,無論愛與不愛都可講出來,好不瀟灑。而女人則難逃制約著她們的無形的歷史的網,活得瞻前顧後,活得萬般辛苦,萬般無奈。

初為女人,我首先要嘆息的是,是誰讓女人這樣「弱」呢?女人為什麼就丟不掉「弱」呢?為什麼有人說失去「弱」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呢?女人不是女人是什麼呢?不如說男人的願望是想讓女人永遠是受他們制約的弱者,而造出一些「男人的哲學是我要,女人的哲學是你要」的哲學來,使女人永遠強不起來。一個男人似乎可以把自己的愛強加給每一個女人。男人們談女人時大多是用輕蔑的或下流的語氣。他們說女人沒有目標(這不如說是男人心裡的願望),隨處都是車站,而他們自稱自己便是一個個的車站,想讓女人停下來就能夠停下來,男人有這種自信,說甚至可經受女人自己選擇,女人經過思考,也許最終選擇的還是他那個車站。男人僅僅只看到女性的外表美,至於女性在家庭、事業中的奉獻與成就之美,他們不是看不到而是不願去看、不願拿來談,他們稱自己的老婆為「內人」或「家裡的」,自古以來,多少男人,包括文人,尤其農民,對這些詞能頑固的沿襲下去而盡著他們的心,他們似乎不太願意花一些時間去考慮女人的人格,以及女人作為人的人生價值。

初為女人之後,碰到哪位男人讚美他的妻,我心裡就感到不舒服,他往往讚美的是妻的賢良和勤勞,並大方地稱妻為「背後的賢內助」,我說,如果真愛她的妻,不要這樣說出、寫出,只幫她做一些家務就夠了,如果更愛妻一些,就去關心一下她的感覺、她的情緒,以及她心裡想要的想學的想要辦到的事,不是同樣可得到妻子們的讚美嗎?為什麼不需要妻子的讚美呢?為什麼只願一邊讚美妻子一邊私下說:「儘管婦女的威風是超過了丈夫,一年也仍只有一天三八節呢?」我看儘管女人的寬容顯出了男人的狹窄,男人的渺小仍然存在,仍然使女人無奈,女人便在無奈中接受了男人的狹窄。男人寧願接受對他一無所知的女人,也不願接受學歷、才識比自己高的具有獨立個性的女人。對於這種狹窄,女人只有在此現實前無奈地面對。有人問愛因斯坦的夫人,參與相對論研究過程的才女密利瓦,為什麼她的名字沒有出現在獲獎證書上時,她說:「有什麼必要呢?我們倆是一個整體。」而她的丈夫愛因斯坦卻不像她,他最終容不下懂科學的才女妻子,在事業成功之後與她友好地離了婚,而另找了個完全不懂科學的女人結了婚。所以說女人心胸比男人寬闊得多。

初為女人,我不免要看看身邊的女人,發現妹妹重複著姐姐的生活,女兒重複著媽媽的生活;發現大多數的女人包括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是滿足於有一個體面的職業、一個體面的丈夫和一個體面的家的,她們在家裡盡善盡美地做著賢妻良母,因為那個家被認為是像樣過日子的標記,是好女人的標記。我看女人的弱處,也在於自己的「心甘情願」。曾有一位做工人的年輕女人很不客氣地說我:「像你這樣的女人,能幹啥?做飯你不知花樣翻新,衣服你又做不來,也不知你的男人要你幹啥?」當然她說這些話時是很自豪的,因為她連小腳老婆的鞋都會做的。「那我只有死掉了!」她嘆息,我也嘆息,心裡細想,我也養著孩子,每天的飯必是自己做的,做飯水平雖不算高,也還能吃,能說我無用嗎?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自己活得太可憐,活得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活得累且沒有一點做人的自豪感,事業上的成績似乎是徒勞。她告訴我,「女人的天,是由男人撐著的,男人去了,天就會塌下來了」。我問她:「是嗎?」她很肯定地點點頭,可以看出這種認識指導著她的行動。倆人嘆過之後我說:「你做得好就繼續吧,千萬別看我的樣兒。」儘管我有點笨,但我覺得我已是一個賢妻良母了,我笨是由於我的工作太忙我沒有時間去學著做,而不是別的原因。我覺得看一個妻子賢慧與否,要看她是不願意乾還是她沒有時間去乾。只有我心裡知道我是不甘於笨的,我是多麼不想像男人,而想像女人卻沒有時間更像啊!

初為女人後發現,大凡女人都不斷地純潔自己,使自己的那一池水始終保持清清亮亮。一些女人盡力去做男人需要的女人,做男人想要的女人,最終卻往往會是水到而渠不成,保不準還會失掉她的男人的。我那些事業型的女同學大多不事家務,後來學會了做家務,卻又丟了自身的事業,最後名副其實的事業便是家務。而一些賢妻良母型的女友又因文化較低,不能使「她的男人」感到滿足,為了不使他的男人「找另種女人當情人」,她們只有努力去達到那「雙重」的標準。總之,女人把8小時以外的精力都用到看孩子和維繫夫妻感情上了。不是有話道:「男子活著為事業,女人活著為愛情」嗎,此話使我感到似乎男人可廉價得到感情,女人卻要乞討感情似的,唉,女人實在是太難做了,做起來也太累了。

初為女人之後,發現身邊的女人幾乎都會織毛衣,開始她們都很感興趣,以後就成了一種勞動,年年必織,放下欲幹的事情,在各種無奈之後去織,我看著她們坐在那裡織著毛衣,那一針一針從手中竹籤下織過的毛衣,如學佛之人手中握著的念珠,心平氣和地一珠一珠捻過一樣,她們一針一針地撥過,織進了幾多熱愛與無奈。無奈是否伴隨女人的弱點,將左右女人的一生呢?

初為女人後,發現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必是愛屋及烏的徹底,女人會為一點點難得的並不一定永恆的愛情而改變自己,甚至會改變自己一生的運動路線。曹操有句名言:「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裡,男人負男人也負女人,而女人除了別人負自己外,自己也負自己,可見女人最有涵養,女人的承受力與耐力是遠遠勝過男人的,而男人則不斷利用女人的善良為自己服務。男人們在與情人約會之後回到自己家可以臉不變色心不跳,心裡還在想:「你們女人也能如此處理感情嗎?」是的,女人不能。女人往往是一步步了解男人的,男人往往是到了在外面折騰不動了打算守著太太享老時,才發現「女人這一輩子也真不容易」,女人們便說:「我們真可憐,到老時才得到男人的理解。」難道上帝真的是為了能有人服侍亞當才造的夏娃嗎?老奶奶輕微的嘆息,象徵著過去的女人雖在壓迫中卻仍得掙扎,對於男人自己難變的短處,女人只有以自己的長處去彌補它而使這個世界變得和諧,於是,只有她們讓步了再讓步。所以說,女人不僅只懂感情、只懂委屈求全,不僅是慈悲為懷的菩薩;所以說,經過了許多風風雨雨而又從不迴避矛盾的女人,往往是難被打倒的;所以說,天下平凡的男人多,偉大的男人少,天下偉大的女人多,不善良的女人少;所以說,男人是土,女人是水,水注入土中,使土成泥,而土卻髒了水,水仍自清之。

初為女人後,我變得潑辣學會了吃苦,也學會了放棄,學會了任勞任怨,也學會了一切事情自己去乾。當我一下變得勤快時發現,女人原來大多都是勤勞的,且都有特強的適應性。女人之勤勞處處可見。聽說男澡堂里有搓澡的,只出一點錢就行,女澡堂里就沒有,都是自己搓或兩人互搓的,女人的勤勞使她們想不到享受。女人一生享受的時間都極少,那是因為女人眼裡永遠能看得到男人看不到的活兒。

談到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時,我自然會發一大通議論,丈夫和男性朋友都不以為是,說我是無病呻吟,我便直問:「我這是胡說八道嗎?」他們不作聲了。中國傳統對女性弱態的要求不僅僅是身體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凡是使女性弱得在人格上不能自立的風範,都被他們當成女人的優秀品德推銷給女性」。不管怎樣,是要讓女人為男人們做各種犧牲,以致最後的全部毀滅。這個電影雖然講的是很古老的故事,展示的是對幾個美麗的或有才或無才的幾種女人的命運,最後把她們全部毀滅給人們看,把細膩的女人讓粗俗的男人作踐得感情瀕於枯竭,把青春的女人作踐得生不如死……那是在中國幾千年里演過多少幕的悲劇啊!而如今,那些舊傳統觀念的深層癥結,不是仍存在於現代男子的腦海中嗎?仍殘存在現代人舉止與風俗習慣里的封建思想,使女人一直生活在一個無形的鳥籠里,一次次將頭碰在了看不見的籠壁上。有時她們高興,不是自己創造的,有時她們哭泣,也不是她們自己釀育的,不斷產生的悲觀情緒漸漸摧毀著她們的自信。這就是為什麼有些女人,從開始的「不認命」掙扎到最後卻認命了的原因。只有把那無形的鳥籠抽去,女人才能真正追求到人生的自由與真諦。女人何時能與男人一樣真正的享受平等、享受人生的樂趣與自由呢?

波伏娃說,「女人不()是天生就是女人的,而是變成女人的。」有的男人在提到女人時,把「人」字幾乎都要省去了,用「那女的」,或用「那」、「外」等單字代稱,在他們眼裡女人似乎沒有思想,沒有情緒,沒有感覺,沒有要求,只能幹一堆家務的一個簡單的體力勞動者。以前我只知自己是人,有權利和男人在社會上享同等待遇,生了孩子表明自己是女人之後,感覺便漸漸地徹底不同了。似乎理想的女人應是像一隻老實的貓,悄然無怨地蹲在丈夫的身旁,或者蹲坐在櫃角、床頭等某一個角落,有時忙碌家務,有時無所事事,有誰惹了她,也不敢大聲反抗,只輕輕一聲:「喵」。於是,我一邊做著女人,一邊想:女人,就不要有所追求嗎,只做好女人就接近幸福了嗎?遺憾之餘,想起林語堂先生說過的一句話:「男人只懂得人生哲學,女人卻懂得人生。」我想,既然女人更懂,並擁有更豐富的人生,既然女人作為人活著比男人作為人活著的難度更大,只要大家都公認這一點,那么女人是什麼並不重要了,只要讓她們在做一個賢妻良母的同時也要做一個完整的人,只要她們真正得到了一定的地位,才會愉快地、心甘情願地端起人生獻給她們的酒懷,品嘗那苦中的滋味。

(選自楊瑩散文集《少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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