僑居在哈爾濱的俄國人那樣多。從前他們罵著:「窮黨,窮黨。」
連中國人開著的小酒店或是小食品店,都怕「窮黨」進去。誰都知道「窮黨」喝了酒,常常會討不出錢來。
可是現在那罵著窮黨的,他們做了「窮黨」了:馬車夫,街上的浮浪人,叫化子,至於那大鬍子的老磨刀匠,至於那去過歐戰的獨腿人,那拉手風琴在乞討銅板的,人們叫他街頭音樂家的獨眼人。
索非亞的父親就是馬車夫。
索非亞是我的俄文教師。
她走路走得很漂亮,象跳舞一樣。可是,她跳舞跳得怎樣呢?那我不知道,因為我還不懂得跳舞。但是我看她轉著那樣圓的圈子,我喜歡她。
沒多久,熟識了之後,我們是常常跳舞的。「再教我一個新步法!這個,你看我會了。」
桌上的表一過十二點,我們就停止讀書。我站起來,走了一點姿式給她看。
「這樣可以嗎?左邊轉,右邊轉,都可以!」
「怎麼不可以!」她的中國話講得比我們初識的時候更好了。
為著一種感情,我從不以為她是一個「窮黨」,幾乎連那種觀念也沒有存在。她唱歌唱得也很好,她又教我唱歌。有一天,她的手指甲染得很紅的來了。還沒開始讀書,我就對她的手很感到趣味,因為沒有看到她裝飾過。她從不塗粉,嘴唇也是本來的顏色。
「嗯哼,好看的指甲啊!」我笑著可是她沒笑,她一半說著俄國話。『涅克拉西為』。
「呵!壞的,不好的,『涅克拉西為』是不美的、難看的意思。」
我問她:「為什麼難看呢?」
「讀書,讀書,十一點鐘了。」她沒有回答我。
後來,我們再熟識的時候,不僅跳舞,唱歌,我們談著服裝,談著女人:西洋女人,東洋女人,俄國女人,中國女人。有一天,我們正在講解著文法,窗子上有紅光閃了一下,我招呼著:
「快看!漂亮哩!」房東的女兒穿著紅緞袍子走過去。
我想,她一定要稱讚一句。可是她沒有:
「白吃白喝的人們!」
這樣合乎文法完整的名詞,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能說出來?當時,我只是為著這名詞的構造而驚奇。至於這名詞的意義,好象以後才發現出來。
後來,過了很久,我們談著思想,我們成了好友了。
「白吃白喝的人們,是什麼意思呢?」我已經問過她幾次了,但仍常常問她。她的解說有意思:「豬一樣的,吃得很好,睡得很好。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
「那麼,白吃白喝的人們將來要做『窮黨』了吧?」
「是的,要做『窮黨』的。不,可是……」她的一絲笑紋也從臉上退走了。
不知多久,沒再提到「白吃白喝」這句話。我們又迴轉到原來友情上的寸度:跳舞、唱歌,連女人也不再說到。我的跳舞步法也和友情一樣沒有增加,這樣一直繼續到「巴斯哈」節。
節前的幾天,索非亞手臉色比平日更慘白些,嘴唇白得幾乎和臉色一個樣,我也再不要求她跳舞。
就是節前的一日,她說:「明天過節,我不來,後天來。」
後天,她來的時候,她向我們說著她愁苦,這很意外。友情因為這個好象又增加起來。
「昨天是什麼節呢?」
「『巴斯哈』節,為死人過的節。染紅的雞子帶到墳上去,花圈帶到墳上去……」
「什麼人都過嗎?猶太人也過『巴斯哈』節嗎?」
「猶太人也過,『窮黨』也過,不是『窮黨』也過。」
到現在我想知道索非亞為什麼她也是「窮黨」,然而我不能問她。
「愁苦,我愁苦……媽媽又生病,要進醫院,可是又請不到免費證。」
「要進哪個醫院。」
「專為俄國人設的醫院。」
「請免費證,還要很困難的手續嗎?」
「沒有什麼困難的,只要不是『窮黨』。」
有一天,我只吃著乾麵包。那天她來得很早,差不多九點半鐘她就來了。
「營養不好,人是瘦的、黑的,工作得少,工作得不好。慢慢健康就沒有了。」
我說:「不是,只喜歡空吃麵包,而不喜歡吃什麼菜。」
她笑了:「不是喜歡,我知道為什麼。昨天我也是去做客,妹妹也是去做客。爸爸的馬車沒有賺到錢,爸爸的馬也是去做客。」
我笑她:「馬怎麼也會去做客呢?」
「會的,馬到它的朋友家裡去,就和它的朋友站在一道吃草。」
俄文讀得一年了,索非亞家的牛生了小牛,也是她向我說的。並且當我到她家裡去做客,若當老羊生了小羊的時候,我總是要吃羊奶的。並且在她家我還看到那還不很會走路的小羊。
「吉卜賽人是『窮黨』嗎?怎麼中國人也叫他們『窮黨』呢?」這樣話,好象在友情最高的時候更不能問她。
「吉卜賽人也會講俄國話的,我在街上聽到過。」
「會的,猶太人也多半會俄國話!」索非亞的眉毛動彈了一下。
「在街上拉手風琴的一個眼睛的人,他也是俄國人嗎?」
「是俄國人。」
「他為什麼不回國呢?」
「回國!那你說我們為什麼不回國?」她的眉毛好象在黎明時候靜止著的樹葉,一點也沒有搖動。
「我不知道。」我實在是慌亂()了一刻。
「那麼猶太人回什麼國呢?」
我說:「我不知道。」
春天柳條抽著芽子的時候,常常是陰雨的天氣,就在雨絲里一種沉悶的鼓聲來在窗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