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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芳:墓

初秋的薄暮。翠岩的橫屏環擁出曠大的草地,有常綠的柏樹作天幕,曲曲的清溪流瀉著幽冷。以外是碎瓷上的圖案似的田畝,阡陌高下的毗連著,黃金的稻穗起伏著豐實的波浪,微風傳送出成熟的香味。黃昏如晚汐一樣淹沒了草蟲的鳴聲,野蜂的翅。快下山的夕陽如柔和的目光,如愛撫的手指從平疇伸過來,從林葉探進來,落在溪邊一個小墓碑上,摩著那白色的碑石,仿佛讀出上面鐫著的朱字:柳氏小女鈴鈴之墓。

這兒睡著的是,一個美麗的靈魂。

這兒睡著的是一個農家的女孩,和她十六載靜靜的光陰,從那茅檐下過逝的,從那有泥蜂做巢的木窗里過逝的,從俯嚼著地草的羊兒的角尖,和那濯過她的手、回應過她寂寞的搗衣聲的池塘里過逝的。

她有黑的眼睛,黑的頭髮,和淺油黑的膚色。但她的臉頰,她的雙手有時是微紅的,在走了一段急路的時候,回憶起一個羞澀的夢的時候,或者三月的陽光滿滿的曬著她的時候。照過她的影子的溪水會告訴你。

她是一個有好心腸的姑娘,她會說極和氣的話,常常小心的把自己放在謙卑的地位。親過她的足的山草會告訴你,被她用死了的蜻蜒宴請過的小蟻會告訴你,她一切小小的侶伴都會告訴你。

是的,她有許多小小的侶伴,她長成一個高高的女郎了,不與它們生疏。

她對一朵剛開的花說:「給我講一個故事,一個快樂的。」對照進她的小窗的星星說:「給我講一個故事,一個悲哀的。」

當她清早起來到柳樹旁的井裡去提水,準備幫助她的母親作晨餐,徑間遇著她的侶伴都向她說,「晨安。」她也說,「晨安。」「告訴我們你昨夜做的夢。」她卻笑著說;「不告訴你。」

當農事忙的時候,她會給她的父親把飯送到田間去。當蠶子初出卵的時候,她會採摘最嫩的桑葉放在籃兒裡帶回來,用布巾揩乾那上面的露水,而且用刀切成細細的條兒去餵它們。四眠過後,她會用指頭捉起一個個肥大的蠶,在光線里透視,「它腹里完全亮了!」然後放到成束的菜子桿上去。

她會同母親一塊兒去把屋後的痲莖割下,放在水裡浸著,然後用刀打出白色的痲來。她會把痲分成極纖微的絲,然後用指頭績成細紗,一圈圈的放滿竹筐。

她有一個小手紡車,還是她祖母留傳下來的。她常常紡著棉,聽那輪子唱著單調的歌,說著永遠雷同的故事。她不厭煩,只在心裡偷笑著:「真是一個老婆子。」

她是快樂的。她是在寂寞的快樂里長大的。

她是期待什麼的。她有一個秘密的希冀,那希冀於她自己也是秘密的。她有做夢似的眼睛,常常迷漠的望著高高的天空,或是遼遠的、遼遠的山以外。

十六歲的春天的風吹著她的衣衫,她的發,她想悄悄的流一會兒淚。銀色的月光照著,她想伸出手臂去擁抱它,向它說:「我是太快樂,太快樂。」但又無理由的流下淚。她有一點憂愁在眉尖、有一點傷感在心裡。 她用手緊握著每一個新鮮的早晨,而又放開手嘆一口氣讓每一個黃昏過去。 她小小的侶伴們都說她病了,只有它們稍稍關心她,知道她的。「你瞧,她常默默的。「你說,甚麼能使她歡喜?」它們互相耳語著,擔心她的健康,擔心她鬱郁的眸子。

菜圃里的紅豆藤還是高高的緣上竹竿,南瓜還是肥碩的壓在籬腳下,古老的桂樹還是飄著金黃色的香氣,這秋天完全如以前的秋天。

鈴鈴卻瘦損了。 她期待的畢竟來了,那偉大的力,那黑暗的手遮到她眼前,冷的呼息透過她的心,那無聲的靈語吩咐她睡下安息。「不是你,我期待的不是你,」她心裡知道。但不說出。 快下山的夕陽如溫暖的紅色的唇,剛才吻過那小墓碑上「鈴鈴」二字的,又落到溪邊的柳樹下,樹下有白蘚的石上,石上坐著的年青人雪麟的衣衫上。他有和鈴鈴—樣鬱郁的眼睛,迷漠的望著。在那眼睛裡展開了滿山黃葉的秋天,展開了金風拂著的一泓秋水,展開了隨著羊鈴聲轉入深邃的牧女的夢。畢竟來了,鈴鈴期待的。

在花香與綠陰織成的春夜裡,誰曾在夢裡摘取過紅熟的葡萄似的第一次蜜吻?

誰曾夢過燕子化作年青的女郎來入夢,穿著燕翅色的衣衫?誰曾夢過一不相識的情侶來晤別,在她遠嫁的前夕?

一個個春三月的夢呵,都如一片片你偶爾摘下的花瓣,夾在你手邊的一冊詩集裡,你又偶爾在風雨之夕翻見,仍是盛開時的紅艷,仍帶著春天的香氣。

雪麟從外面的世界帶回來的就只一些夢,如一些飲空了的酒瓶,與他久別的鄉土是應該給他一瓶未開封的新釀了。

雪麟見了鈴鈴的小墓碑,讀了碑上的名字,如第一次相見就相悅的男女們,說了溫柔的「再會」才分別。

以後他的影子就躑躅在這兒的每一個黃昏里。

他漸漸猜想著這女郎的身世,和她的性情,她的喜好,如我們初認識一個美麗的少女似的。他想到她是在寂寞的屋子裡過著晨夕、她最愛著什麼顏色的衣衫,而且當她微笑時臉間就現出酒渦、羞澀的低下頭去。他想到她在窗外種著一片地的指甲花,花開時就摘取幾朵來用那紅汁染她的小指甲,而這僅僅由於她小孩似的歡喜。

鈴鈴的侶伴們更會告訴他,當他猜想錯了或是遺漏了的時候。

「她會不會喜歡我?」他在溪邊散步時偷問那多嘴的流水。

「喜歡你。」他聽見輕聲的回語。

「她似乎沒有朋友?」他又偷問溪邊的野菊。

「是的,除了我們。」

於是有一個黃昏里他就遇見了這女郎。

「我有沒有這樣的榮幸,和你說幾句話?」

他知道她羞澀的低垂的眼光是說著允許。

他們就並肩沿著小溪散步下去。他向她說他是多大的年齡就離開這兒,這兒是她的鄉土也是他的鄉土。向她說他到過許多地方,聽過許多地方的風雨。向她說江南與河水一樣平的堤岸,北國四季都是風吹著沙土。向她說駱駝的鈴聲,槐花的清芬,紅牆黃瓦的宮闕,最後說:「我們的鄉土卻這樣美麗。」

「是的,這樣美麗。」他聽見輕聲的回話。

「完全是嶄新的發見。我不曾夢過這小小的地方有這多的寶藏,不盡的驚異,不盡的歡喜。我真有點兒驕傲這是我的鄉土。──但要請求你很大的諒恕,我從前竟沒有認識你。」 他看見她羞澀的頭低下去。

他們散步到黃昏的深處,散步到夜的陰影里。夜是怎樣一個荒唐的絮語的夢呵,但對這一雙初認識的男女還是謹慎的勸告他們別去。 他們伸出告別的手來,他們溫情的手約了明天的會晤。 有時,他們散步倦了,坐在石上休憩。

「給我講一個故事,要比黃昏講得更好。」

他就講著「小女人魚」的故事。講著那最年輕,最美麗的人魚公主怎樣愛上那王子,怎樣忍受著痛苦,變成一個啞女到人世去。當他講到王子和別的女子結婚的那夜,她竟如巫婦所預言的變成了浮沫。鈴鈴感動得伏到他懷裡。 有時,她望著他的眼睛問;「你在外面愛沒有愛過誰?」

「愛過……」他俯下()吻她,怕她因為這兩字生氣。

「說」。

「但沒有誰愛過我。我都只在心裡偷偷的愛著。」

「誰呢?」

「一個穿白衫的玉立亭亭的;一個秋天裡穿淺綠色的夾外衣的;一個在夏天的綠楊下穿紅杏色的單衫的。」

「是怎樣的女郎?」 「穿白衫的有你的身材;穿綠衫的有你的頭髮;穿紅杏衫的有你的眼睛。」說完了,又俯下吻她。 晚秋的薄暮。田畝里的稻禾早已割下,枯黃的割莖在青天下說著荒涼。草蟲的鳴聲,野蜂的翅聲都己無聞,原野被寂寥籠罩著,夕陽如一枝殘忍的筆在溪邊描出雪麟的影子,孤獨的,瘦長的。他獨語著,微笑著。他憔悴了。但他做夢似的眼睛卻發出異樣的光,幸福的光,滿足的光,如從 Para dise發出的。

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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