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遇到一件不尋常的事。
新年開工的第一日,於寫字檯上停工數日來積下來的信堆里,發見一封由本埠不甚知名的某小旅館發來的掛號信。信里說,自己是與我不相識的青年,因為讀了我的文章,很欽佩我,願跟我做事,一壁做工,一壁學習;特遠遠地冒險從四川衝到上海來,現住在某小旅館裡,一心等候我的回音。我看了通信,既惶悚,又驚異。自從服務雜誌以來,時常接到青年讀者諸君的信,像這樣突兀這樣迫切的函件卻是第一次見到。我因為不知怎樣寫回信才好,正在躊躇,次晨又接到他的催信了。這次的信是雙掛號的,信里說,他在上海舉目無親,完全要惟我是賴。又說離家時,父母親友都不以他為然,可是他終於信賴著我,不顧一切地衝到上海來了,叫我快快給他回音。
我想寫回信,可是無從寫起,結果攜了原信跑到旅館裡去訪他,和他面談。他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印象並不壞,據說曾在四川某中學讀過幾年書,中途又改入商店,因川中商業不景氣,仍想再求學。此次遠來找我,目的有二:一是要我指導他的學問,二是要我給他一個職業的位置,不論什麼都願做,但求能半工半讀就是。我的答覆是:我自慚沒有真實學問可以作他的指導,半工半讀的職業更無法立刻代謀。惟一的忠告是勸他且回故鄉去,不要徒然飄泊在上海。他對於回故鄉去似有難色,說恐見不得父母親友。我苦勸了一番,且答應與他時常通信(即他的所謂學問指導),他才表示願即日離開上海。據他說有一位同鄉在無錫某工廠里服務,上海既得不到位置,只好到無錫去改托同鄉設法。我問他事前曾否與在無錫的那位同鄉有所接洽,他說毫無接洽,只好撞去看。我不禁又為之黯然起來,可是也無法叫他不到無錫去。「在無錫如果找不到事,還是趕快回故鄉去吧。」這是臨別時我最後勸他的話。傍晚他又送了一封信來,還贈我一瓶辣醬與一罐榨菜。信中說,決依從我的勸告,離去上海,明晨赴無錫去。
我凝視著放在寫字檯上的辣醬瓶與榨菜罐,不禁感慨多端:想起一二年前上海曾有好幾批青年拋了職業與家庭遠赴峨嵋山學道,現在這位青年卻從峨嵋山附近的家鄉,毫無把握地衝到上海來。兩相對照,為之苦笑起來。我和這位青年未曾素識,對於他個人無所謂愛憎,只是對於他的行動卻認為缺乏常識,可以說是對於現社會認識不足。這位青年的投奔到上海來,據他自說一則為了想「從師」,二則為了想「得職」。我的足為「師」與否且不管,即使果足為「師」,也是不能「從」的。古代生活簡單,為師者安住在家裡,遠方仰慕他的負笈相從,就住在師的門下,一方面執弟子之役,一方面隨時求教。師弟之間自然成立著經濟的關係,可以不作其他別種的打算與計較。現在怎樣?普通所謂「師」者就是學校教員,完全為雇用性質,師弟之間的經濟關係並沒有從前的自然,並且教員生活甚不穩定,這學期在這兒,下學期在那兒,地位更動得比戲院里的優伶還厲害,叫青年怎能「從」呢?我是書店的職員,說得明白點,是被書店雇用,靠書店的薪水生活著的。住的房子只是每月出錢租來的狹()小的一室,安頓妻孥已嫌不夠,哪裡還容得「門下生」與「入室弟子」呢?「從師」的話,現今還有人沿用,其實現社會中早已根本不能有這麼一回事,應該與「郊」「褅」「告朔」之類同列入廢語之中的了。
至於得職,在現代工商社會中,可分為兩種方式:一是聘任,一是雇用。聘任是廠店方面要求你去擔任職務的,且提開不談;至於雇用,最初大概要有介紹人或保證人。雇用之權普通操在經理,一個陌生的青年突然對於廠店中的某個人說,要立刻在廠店中替他安插一個職位,當然難以辦到。用自薦書來介紹自己,他國原有此種求職的方式,國內新式的廠店中也似乎正在仿行。可是不經對方同意,就突兀地奔投前往是決不行的。這位青年投奔到我這裡來,碰壁,投奔到無錫去找同鄉,據我推斷起來也一定會碰壁吧。理想社會實現以後不知道,在現社會的機構里決不會讓我們有這樣的自由。
現社會的機構如此。這機構是好是壞,姑且不談,我們應該大家先把它明了,凡事認清,不為陳套的文字所束縛,不為傳統的慣例所蒙蔽。學問在現社會中是什麼?「師」在現社會中是什麼?今日職業界的情形怎樣?工廠商店內部的構造怎樣?……諸如此類的事項,在中學校的教科書裡也許是不列入的,學校的教員們的口裡也許是不提及的,可是卻都是很重要的知識。
這位青年不顧一切遠道投奔到上海來,其勇氣足以令人讚賞,可惜,他對於現社會尚未認識得明白,其追求的落空,無異於上海青年的赴峨嵋山求道!
上海青年赴峨嵋山求道,大家都把責任歸諸荒唐的武俠小說,峨嵋山的道士倒是沒有責任的。這位青年的從四川到上海來碰壁,責任者是誰呢?這是一個值得大家考察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