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十六歲時離開的山溝溝里的家鄉。「愛己」要他挑著兩個籮筐到市場買菜,市場裡剛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擔就跟著走了。
今天帶他回來,剛好是七十年後。
有兩個人在門前挖井。一個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個人挖出來的泥土,泥土用一個轆轤拉上來,傾倒到一隻竹畚箕里,兩個滿了,他就用扁擔挑走。很重,他搖搖晃晃地走,肩頭被扁擔壓出兩條肉的深溝。地面下那個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見,只隱隱聽見他咳嗽的聲音,從井底傳來。「缺水,」挑土的人氣喘喘地說,「兩個多月了。沒水喝了。」
「你們兩個人,」你問,「一天掙多少錢?」
「九十塊,兩個人分。」
「挖井危險啊,」你說,「有時會碰到沼氣。」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沒辦法啊。」
灰撲撲的客運車捲起一股塵土而來,停住,一個人背著一個花圈下了車。花圈都是紙紮的,金碧輝煌,艷麗無比,但是輕,背起來像個巨大的紙風車。鄉人穿著洗得灰白的藍布褂,破舊的鞋子布滿塵土。
父親的照片放在廳堂中央,蒼蠅到處飛舞,粘在輓聯上,猛一看以為是小楷。
大哥,那被歷史綁架了的長子,喚你。「族長們,」他說,「要和你說話。」
你跟著他走到屋後,空地上已經圍坐著一圈鄉人。母親也坐著,冰冷著臉。
像公審一樣,一張小凳子,等著你去坐下。
女人蹲在地上洗菜,本來大聲喧囂的,現在安靜下來。一種尷尬又緊張的氣氛,連狗都不叫了。看起來輩分最高的鄉人清清喉嚨,吸了口煙,開始說話:「我們明白你們不想鋪張的意思,但是我們認為既然回到家鄉安葬,我們還是有我們的習俗同規矩。我們是要三天三夜的。不能沒有道士道場,不能沒有花鼓隊,而且,家鄉的習俗,兒女不能親手埋了父母的,那骨灰要由八個人或者十二個人抬到山上去,要僱人的。不這麼做就是違背家族傳統。」
十幾張臉孔,極其嚴肅地對著你,討一個道理。十幾張臉孔,黝黑的、勞苦的、滿是生活磨難的臉孔,對著你。這些人,你心裡說,都是他的族人。如果他十六歲那年沒走,他就是這些人的夥伴了。
母親寒著臉,說:「他也可以不回來。」你趕忙握緊她的手。
你極盡溫柔地解釋,佛事已在島上做過,父親一生反對繁文縟節,若要鋪張,是違背他的意願,你不敢相從。花鼓若是湘楚風俗,當然尊重。至於雇別人送上山,「對不起,做兒女的不捨得。我們要親自捧著父親的骨灰,用自己的手帶他入土。」
「最後一次接觸父親的機會,我們不會以任何理由給任何別人代勞。」
你清朗地注視他們的眼睛,想從那古老的眼睛裡看見父親的神情。
這一天清晨,是他上山的日子。天灰灰的,竟然有點濕潤的雨意。鄉人奔走相告,苦旱之後,如望雲霓。來到這陌生的地方,你一滴眼淚都不掉。但是當司儀用湘音唱起「上──香」,你震驚了。那是他與「愛己」說話的聲音,那是他教你念「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的腔調,那是他的湘楚之音。當司儀長長地唱「拜──」時,你深深跪下,眼淚決堤。是,千古以來,他們就一定是以這樣悲愴的楚音招魂的: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些……歸來歸來,恐自遺滅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當他說閩南語而引得人們哈哈大笑時,當他說北京話而令人們面面相覷時,他為什麼不曾為自己辯護:在這裡,他的楚音與天地山川一樣幽深,與蒼天鬼神一樣宏大?司儀的每一個音,都像父親念《陳情表》的音,婉轉淒楚,每一個音都重創你。此時此刻,你()方才理解了他靈魂的漂泊,此時此刻,你方才明白他何以為《四郎探母》淚下,此時此刻你方才明白:他是真的回到家了。
花鼓隊都是面帶滄桑的中年婦女,一身素白,立在風中,衣袂飄揚。由遠而近傳來嗩吶的聲音,混著鑼鼓。走得夠近了,你看清了樂師,是十來個老人,戴著藍布帽,穿著農民的藍布褂,佝僂著背,鏗鏘鏗鏘吹打而來。那最老的,他們指給你看,是他的兒時玩伴。十六歲那年兩個人一起去了市場,一個走了,一個回來。
天空飄起微微雨絲,濕潤的空氣混了泥土的氣息。花鼓隊開始上路,兄長捧著骨灰罈,你扶著母親,兩公里的路她堅持用走的。從很遠就可以看見田埂上有人在奔跑,從紅磚砌成的農舍跑出,往大路奔來,手裡環抱著一大卷沉重的鞭炮。隊伍經過田埂與大路的接口時,她也已跑到了路口,點起鞭炮,劈里啪啦的炮聲激起一陣濃煙。長孫在路口對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婦女跪下深深一拜。你遠遠看見,下一個田埂上又有人在奔跑。每一個路口都響起一陣明亮的炮聲,一陣煙霧瀰漫。兩公里的路,此起彼落的鞭炮夾雜著「咚咚」鼓聲,竟像是一種喜慶。
到最後一個路口,鞭炮震耳響起,長孫跪在泥土中向村人行禮,在煙霧瀰漫中,你終於知曉:對這山溝里的人而言,今天,村里走失的那個十六歲的孩子,終於回來了。七十年的天翻地覆,物換星移,不過是一個下午去市場買菜的時間。
滿山遍野的茶樹,盛開著花,滿山遍野一片白花。你們扶著母親走下山。她的鞋子裹了一層黃泥。「擦擦好嗎?」兄弟問。「不要。」她的眼光看著遠處的祝融山峰;風,吹亂了她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