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懷·夜中不能寐》
作者:阮籍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注釋:
1、《詠懷詩》是阮籍生平詩作的總題,不是一時所作。大多寫生活的感慨,不外說人生禍福無常,年壽有限,要求超脫利祿的圈子,放懷遠大。也有對當時政治的刺譏,但寫得很隱晦。
2、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此二句化用王粲《七哀詩》詩句:「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意思是因為憂傷,到了半夜還不能入睡,就起來彈琴。夜中,中夜、半夜。
3、薄帷鑒明月:明亮的月光透過薄薄的帳幔照了進來。鑒,照。薄帷,薄薄的帳幔。
4、翔鳥:飛翔盤旋著的鳥。鳥在夜裡飛翔正因為月明。
5、北林:《詩經·秦風·晨風》:「鴥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後人往往用「北林」一詞表示憂傷。
6、號:鳴叫、哀號。
賞析:
阮籍的詩大量運用了比興象徵、神話傳說、以景寓情、借古諷今等表現手法,曲折隱晦地抒寫憤世嫉俗、感慨鬱悶的內心世界,形成了言近旨遠的藝術風格。
阮籍是「正始之音」的代表。他的《詠懷》82首是十分有名的抒情組詩。其中有些詩反映了詩人在險惡的政治環境中,在種種醉態、狂態掩蓋下的內心的無限孤獨寂寞、痛苦憂憤。有些詩表現了詩人害怕政治風險,希冀避世遠禍的思想面貌;有些詩借古諷今,寄託了對時政的抨擊或感慨,表現了詩人對國事的關切;還有些詩嘲諷了矯揉造作的虛偽的禮法之士。總的來說,阮籍的《詠懷》詩以「憂思獨傷心」為主要基調,具有強烈的抒情色彩。在藝術上多採用比興、寄託、象徵等手法,因而形成了一種「悲憤哀怨,隱晦曲折」的詩風。
這是阮籍八十二首五言《詠懷詩》中的第一首。詩歌表達了詩人內心憤懣、悲涼、落寞、憂慮等複雜的感情。不過,儘管詩人發出「憂思獨傷心」的長嘆,卻始終沒有把「憂思」直接說破,而是「直舉情形色相以示人」,將內心的情緒含蘊在形象的描寫中。冷月清風、曠野孤鴻、深夜不眠的彈琴者,將無形的「憂思」化為直觀的形象,猶如在人的眼前耳畔。讀者可從詩中所展示的「情形色相」中感受到詩人幽寂孤憤的心境。但是那股「憂思」僅僅是一種情緒、一種體驗、一種感受,人們可以領略到其中蘊涵的孤獨、悲苦之味,卻難以把握其具體的內容。「言在耳日之內,情寄八荒之外」,即是此詩顯著的特點。
其實,如果能透徹地了解阮籍其人,此詩也並不難解。阮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晉書·阮籍傳》)。正如他「醉六十日」,以使文帝之「為武帝求婚於籍」,終於「不得言而止」(同上)一樣,「酣飲」不過是他用以逃避現實的手段,內心的痛苦卻是無法排遣的。史書中「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的描寫,就正是他痛苦內心的深刻表現。所以這首詩,只要看他「孤」「獨」二字,就不難「曲徑通幽」了。
此詩起首,詩人就把讀者引入了一個孤冷淒清的夜境:「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酣飲為常」的詩人在此眾生入夢之時,卻難以入睡,他披衣起坐,彈響起了抒發心曲的琴弦。這是從實景來理解。然而,也不妨把這「夜」看成是時代之夜,在此漫長的黑夜裡,「眾人皆醉我獨醒」,這偉大的孤獨者,彈唱起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詩章。「英風截雲霓,超世發奇聲」(《其六十一》)呵!這兩句詩,實際上是化用王桀《七哀詩》詩句:「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
三四句詩人進一步描寫這個不眠之夜。清人吳淇說:「『鑒』字從『薄』字生出……堂上止有薄帷。……堂上帷既薄,則自能漏月光若鑒然。風反因之而透入,吹我衿矣」(《六朝詩選定論》)。進一步,我們還可以從這幅畫面的表層意義上,感受到詩人的旨趣。詩人寫月之明,風之清,正襯託了自己的高潔不群;寫「薄帷」、寫「吹我襟」,真讓人感覺冷意透背。這雖非屈子那種「登崑崙兮食玉英」的浪漫境界,但那種特立危行,不被世俗所理解的精神卻是一致的。
五六句,詩人著重從視覺、感覺的角度描寫,五六句不但進一步增加了「孤鴻」「翔鳥」的意象,而且在畫面上增添了「號」「鳴」的音響。這悲號長鳴的「孤鴻」「翔鳥」既是詩人的眼之物、眼前之景,又同時是詩人自我的象徵,它孤獨地飛翔在漫漫的長夜裡,唱著一曲哀傷的歌。「北林」化用《詩經》「鴥(「音郁」)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秦風·晨風》)之典,從而暗含了思念與憂心之意。「北林」與「外野」一起進一步構成了淒清幽冷之境界。
結尾二句「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詩人的筆觸從客體的自然回復到主觀的自我,有如莊周夢為蝴蝶後「蘧(音「渠」)蘧然而覺」,心裡有無限感慨,卻又無處訴說,他也許想到許多許多:「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其三十九》),卻「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其三十三》),「獨坐空堂上,誰可與親者」(《其十七》)。詩人只能永遠得不到慰藉,只能是無限的憂思,孤獨地徘徊,永恆的悲哀。
縱觀全詩,似是「反覆零亂,興寄無端」(沈德潛語),「如晴雲出岫,舒捲無定質」(王夫之語),但如果把握了詩人「悲在衷心」的旨趣,就自可理解這首「曠世絕作」。「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鍾嶸在《詩品》中對阮籍詩的評價,當是不易之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