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庵歌》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希望老死花酒間,不肯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仄地一在天;
若將貧貴比車馬,他得奔走我得閒。
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好漢墓,無花無酒鋤做田。
1、車馬:代指權貴。
2、忒:太。
桃花塢里有座桃花庵,桃花庵里有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著很多桃樹,他摘下桃花去換酒錢
酒醒的時候靜坐在花間,酒醉的時候在花下睡覺
半醒半醉之間一天又一天,花開花落之間一年又一年
我只想老死在桃花和美酒之間,不願意在(達官顯貴們的)車馬前鞠躬行禮、阿諛奉承
車水馬龍是貴族們的志趣,酒杯花枝才是像我這種貧窮者的緣分和愛好啊
如果將我的貧賤和別人的貧窮來比較,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如果將我的貧賤和達官顯貴的車馬相比較,他們的到了縱意馳騁,我卻得到了閒情樂趣
別的人笑話我很瘋癲,我卻笑別的人看不穿世事
君不見那些豪傑之士雖然也曾一時的輝煌,如今卻墓冢不存,只能被當作耕種的田地
桃花塢位於蘇州城北,宋時曾是樞密章粢的別墅,後廢為蔬圃,被唐寅看中,於正德二年(1507)建成於桃花庵別業,自號「桃花庵主」,那一年,他38歲。唐寅後半生的大部分時間就隱居在這裡,呼朋引類,詩酒度日。《桃花庵歌》是其詩詞中最著名的一首,乃是自況、自譴兼以警世之作。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起首四行,有如一個長長的「推」的鏡頭,由遠及近,將一個畫裡神仙陡然呈現在讀者面前。短短四行,重複用了六個「桃花」,循環復沓,前後鉤連,濃墨重彩,迅速堆積出一個花的世界,使人一下子落入其所設定的情境之中。不緊不慢的語調和語速,又加重了讀者的親切感和好奇心:這桃花仙人究竟過得是怎樣的神仙生活?接下來的四行便展開一幅「醉臥花間」的美圖:「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看這桃花仙人何等逍遙,何等快活,竟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醉酒賞花。這裡,花與酒,已不完全是詩人藉以譴懷的外物,簡直是詩人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說也成了獨立的生命個體,花、酒與人,融為一個和諧的整體。以上幾句,可謂作者自況,意象生動、鮮明而有深義。那個曾經幻想「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高明《琵琶記》)的學子唐寅不見了,那個煙花柳巷醉生夢死的風流才子不見了,痛也痛過,樂也樂過,在經歷了幾年放浪生活之後,唐寅終於還是選擇逃離鬧市,為自己選定這一處世外桃源,和繼娶沈氏,開始了相對平靜的隱居生活。雖仕進無門,畢竟身有所託,又值壯年,美景逸思,一詠成詩。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此一句承上啟下,道出了詩人的志趣所在:與其為了榮華富貴奔波勞碌屈己下人,何如在花酒間快活逍遙:「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車塵馬足」只是富貴者的趣味,而花和酒註定與貧者結緣。如果用金錢和物質來衡量,這兩種人兩種生活自然有著天壤之別,但換個角度去理解,那些富貴者須得時刻繃緊神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過活,而所謂貧者,卻能多幾分閒情,多幾分逸趣,反而活得更加自然、真實,更加輕鬆和快樂。以上六行全用對比描寫,感情在激烈的碰撞中展開,每一句中,因用韻的關係,前緊後舒,充分表現出詩人傲世不俗的個性,和居處生活的的超脫與釋然。
然而此中真義並非人人悟得,君不見「別人笑我忒瘋癲」?而「我」,卻不以為然:「我笑他人看不穿。」難道你們沒有看到,昔日叱吒風雲富貴至極的君王將相,如今又如何呢?不但身已沒,勢已落,連花和酒這些在他們生前不屑一顧的東西都無法奢望了,甚至連墳塋都不保。如果他們在天有知,也只能無奈地看著農夫在自己葬身的土地上耕作了。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一句收束,戛然而止,餘味綿綿。
通觀全詩,層次清晰,語言淺近,迴旋委婉,近乎民謠式的自言自語,然而就是這樣的自言自語,卻蘊涵的無限的藝術張力,給人以綿延的審美享受和強烈的認同感,不愧是唐寅詩中之最上乘者。這也正合了韓愈「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音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荊潭唱和詩序》)的著名論斷。
這首詩中最突出,給人印象最深的兩個意象是「花」和「酒」。桃花,最早見諸文學作品,當於《詩經·周南》之《桃夭》篇,本意表達一種自由奔放的情感。而至晉陶淵明《桃花源記》一出,桃花便更多地被用來表達隱逸情懷了。古代,桃還有驅鬼辟邪的意思,而「桃」與「逃」 諧音,因有避世之意。在唐寅的詩中,「桃花」這一意象頻頻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