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是柴靜採訪中的照片,幾位滿臉皺紋的老農笑著圍坐在一起,一個小朋友也毫不怯場地在大家面前玩耍。我知道,在農村能讓老人和小孩如此放鬆地出現在攝像機前,那絕不是容易的事情。翻過來是柴靜的簡介,寥寥幾句寫完了她的工作簡歷,不像許多名人出書,會在簡介一欄寫滿各類獲獎信息或頭銜。
書名《看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仔細揣摩,其實大不簡單,因為這至少要回答三個問題:為什麼看?看什麼?如何看?我將這本書粗讀了一篇,又細讀了一篇,深深感到,柴靜整本書都是在回答這幾個問題。她在那麼多的採訪手記里,留下了許多片段式的思考,這些思考如同散落的珍珠,不著痕跡、自然而然地「長」了出來,而實際上它們是有一根線串在一起的。
首先說說為什麼看和看什麼。如果說早期柴靜是出於一個新聞人的職業操守和使命感去「看」的話,那後期則完全是出於一個「人」的內心呼喚。在許多作品獲獎之後,她卻說:「我心裡清清楚楚,這些不是我打心眼裡有欲望的題,它們不會觸動我」。她評價自己是個不愛扎堆的人,似乎與新聞人的要求背道而馳。但是,她清楚自己想做什麼,當看到一個老師帶著愛滋病孤兒的事,了解到那麼多女子會殺夫入獄,她知道,這些都是她想「看見」的;後來報導「兩會」的時候,她也決定告別慣例,從採訪自己家的小區居民入手。可以說,看什麼和看的角度,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柴靜後繼採訪的成功,有內心的驅動力,你才會窮根溯源,不辭辛苦。
其次是如何看。我覺得,柴靜對於這些超出她經驗和認識範圍之外的事情,從開始的好奇和預設答案到後期的僅僅只是去理解和呈現,這個認識發生了質的變化。早期柴靜的問題,其實是所有未經過生活摔打的理想主義者的通病;以理想橫掃一切,以道德審視一切;拒絕對複雜性的體認,追求捷徑或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不講邏輯,不追求精確性。說到底是一種惰性,畢竟追求準確是一件耗時耗神的事情。所幸,柴靜迅速成長起來了,她越來越精準地界定了自己的角色,那就是去理解,去呈現,不要預設答案,不要高高在上帶著道德優越感,不要自命正直(因為這只會帶來冷酷),不要愛惜自己的羽毛而給自己很多「為民請命」的由頭,不要為了感動自己或別人而在涕淚交加中失去真相,這一切都沒必要,觀眾自會做是非對錯的判斷,要做的只是準確地呈現,按照事物發展本身的邏輯去步步為營地呈現,就像一首歌唱的「你是我的眼」就足夠了,「你」不必成為「我」的心和「我」的腦。進一步地,甚至可以不要那麼多「形容詞」,「真實自有千鈞之力」,「事物自會折射出它本身蘊含的感情」。()這一切成長靠的是什麼?是經驗。就像她尊敬的錢剛說的:清水裡嗆嗆,血水裡泡泡,鹹水里滾滾。只有在長天大地盡情摔打過,只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有了切身體會,你才有足夠的經驗以及由經驗升華出來的智慧和直覺去做最準確的判斷。也許這麼說不夠形象,還是用錢剛的話吧,他說:你只管用力把一個人一件事吃透了,後面的就知道了。
表面看來,柴靜寫的是一個新聞人的進階之路,實際上,她寫的是一個人回歸理性、回歸生命不言自明的本真狀態的過程,或者更簡單地說,就是回歸「尋常」,就像她的同事評價她的那句「你就是平常說話」。無論是擦去失去表姐的痛苦小男孩的眼淚,還是要求地震中失去孩子的父親不要喝酒吸菸以準備再次懷孕,雖然看起來違背新聞人的職業準則,但它是對一個正常人情感的回歸。正是基於這種回歸,她會擁抱失去妻子的孤獨走在奧運村的德國奧運冠軍,她也會被聽到她忠言相告的陌生小男孩擁抱。無他,唯誠而已,一種基於理解而不是任何其他東西的真誠而已。這種理解不是刻意的,而是真正認識到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相似的,不同的只是有些人的惡深藏了、抑制了,而有的人的惡卻機緣巧合迸發出來了(這就是我曾經為「相似的你我」這個網名深深激賞的原因),所以採訪就是「病友間的相互探問」,大家都有病,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也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我們終將渾然難分,像水溶於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