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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沒有自以為是的堅強

很早就見過他,平頭,白襯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從我們高二樓前經過時,懷裡總抱著厚厚的書。只知道他學習刻苦,但那天才知道,他是高三的尖子生。

那個暖洋洋的午後,班主任帶著幾個高三學生來給我們講學習方法。五六十雙眼睛齊刷刷看著台上輪流上陣的優秀生,無不流露出欽佩羨慕之情。

他是最後一個上台的,和前幾位不同,沒有大談經驗方法,而是直接拿起一根粉筆,在黑板中央洋洋灑灑寫下一道數學題。這道看似普通的難題,他卻用了不下5種方法來講解。當3米長、1米高的空間寫滿公式符號,他終於笑了,這就是他要給我們講的學習方法,貴在開拓思路。

只是他沒想到,他同時也開啟了一個女孩蠢蠢欲動、粉色蕩漾的心。

在那堂課結束後,我打聽到關於他的很多信息,他叫沈恪,年級前五名,熱愛運動,獲得過省數學競賽一等獎。更令我驚喜的是,他的教室在我們樓上,每次放學,都會從這裡經過。為此,我藉故調換了靠視窗的座位,窗玻璃上貼著花紙,切開一個小口,就可以看到他匆匆走過的身影。

以往晚自習,總是一打鈴我就回宿舍,後來觀察到,自習結束後他還要呆一會兒,我便一邊看書,一邊瞥一眼窗外,等他出來才收拾起書本。

那天晚上,只顧低頭做題的我忘了看窗外,當難題終被解出,再抬頭,熄燈鈴都響了。我懊惱地收拾好書本,剛走出教室,四周便漆黑一片,想起小說里的恐怖情節,心如鹿跳。這時,前方啪一聲躥出一絲光,借著這亮光,我竟看到沈恪,舉著打火機站在那裡。他嘴角帶著一抹笑,望著我說,你不必每晚等我,我來叫你。

我紅著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17歲的秘密就這樣,在他的聰慧機敏下,不告而破。

果然從那以後,每晚,他都會輕叩兩下玻璃,然後,靠在欄桿邊等我。我的秘密變成了我們的秘密,心照不宣,守口如瓶。刻板平淡的高中生活,因為那兩聲輕叩,絢麗多姿起來。

晚上結伴而行的路上,我將抄有難題的紙條遞給他,第二晚,他把寫好解答的紙條再還給我。有時,旁邊畫一隻可愛的皮卡丘。他安靜的外表下,其實有顆頑皮的心。

我向他借高二的物理筆記,他蹙眉猶豫了一會兒,又點點頭。三天後的課間,窗台上放了本筆記本,隔著玻璃,深綠色的封皮平整光滑。我快速跑出教室,打開筆記本,映入眼帘的乾淨清爽告訴我,它的嶄新。我問他,他才說,以前那本弄丟了,重寫了一本。高三的時間,寸陰寸金,一本筆記也許就是三套模擬題。可他,輕描淡寫,便草草帶過。

老師們希望沈恪左擁清華,右抱北大,為學校爭光,載入史冊。但老師們的鼓動並未奏效,他的目標莊重而務實。那所學校雖然沒有清華名氣大,也沒有北大歷史久,但它的航空專業卻是沈恪心儀已久。

為此,我也暗下決心,將來報考這所重點大學。然後,與沈恪手牽手走在栽滿杜鵑的校園裡。

體檢完後,離高考就只剩八十多天了。學校里的空氣都似凝固,到處充滿緊張壓抑的氣氛。沈恪反而放鬆下來,他不再每晚加班學習,一打放學鈴便走出教室。

我想大概他胸有成竹,箭已在弦,只等一發。可有一晚,自習還沒結束,他竟提前走出教室,經過視窗時,他沒有停步。我顧不得周圍人的驚異,跑出教室,在樓梯拐彎處將他攔住。

月光清透,我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腳下,我一番不要鬆懈,要加油之類的老生常談,他聽了只是笑,輕蔑地笑。他說我怎麼可能考不上,倒是你,明年能不能考上大學還是問題。

他轉身走了,留下我,愣在原地好長時間。第一次,我清醒地看到我們之間的距離,一個優秀生與一個中等生之間的距離,仿佛這蜿蜒的樓梯,跨了多少級台階,才能再上一層樓。我心如死灰,垂頭喪氣地站了好久,直到放學的人群將我淹沒。

第二日,我用彩色膠帶堵住玻璃花紙的切口,並在文具盒裡寫下那所大學的名字。以此激勵,我要考上,必須,一定。我將挺起胸膛走進它的大門,讓沈恪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我主動斷絕了與沈恪的聯繫,他也不再敲窗等我。偶爾在路上碰到,擦肩而過時,我們竟形同陌路。

那天黃昏在操場,我又看到他,踢球時腿受了傷,低垂著頭坐在地上。許久未見,他顯得頹廢邋遢,頭髮凌亂地蓋住眼睛,也許是過於疼痛,他開始失聲大哭。

我遠遠地望著,他的軟弱,讓我感到詫異心痛。我一時間感到茫然,不知到底該相信那個在講台上自信飛揚的他,還是相信眼前這個不堪一擊的男孩。

我更不知這樣的他如何去面對高考,以及未來道路上四伏的挫折

那年的高考我記憶猶新,雨下了兩天兩夜,我等了兩天兩夜。當考完最後一門,我心裡一時衝動,打著傘奔向學校。隔著雨簾,我看到滿臉疲倦的沈恪。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碰面,他淡漠地瞥了我一眼,將書本頂在頭上,快步離開了。再沒有隻言片語,一切就已結束。

新學期時,高考結果被張貼在校公告欄,所有考入大學的名單都在這裡公布。我找到沈恪,他的名字卑微地夾在中間,只是,考上的學校既不是他所期盼的,也不是什麼清華北大,而是一所普通大學。

我應該放聲歌唱,應該高興。我不費一槍一彈,就狠狠地回擊了他。他的自信成就了他,也是他的自信,摧毀了他。

可那一刻,我怎麼都笑不出來,木然地站在櫥窗前,整個人仿佛在烈日下融化開,黏稠無力。期待的結局似乎並不是這樣。

緊張的高三開始了。我坐在沈恪坐過的教室,重複他經過的生活。我還是喜歡坐在視窗,看外面天空中,鳥兒自由飛翔。原來,再登一層樓,視野會如此開闊。

只是時常,晚自習結束,從題海中抬頭,還是會想起沈恪,怨恨隨著時間正抽絲剝繭。報考那所大學,更多地成了一種對自我的鞭策。

那年,我瘦了十幾斤,換來的正是那所美麗校園的錄取通知書。

大一暑假,為了迎接我的歸來,父母在家裡擺了一大桌菜,從醫院剛下班的大姑媽也趕了過來。

聊到新鮮的環境,我滔滔不絕。姑媽問起我學校一伙食如何,還反覆提醒我注意傳染病。尤其像B肝之類的,最好打針預防。

姑媽到底是醫生,警惕性太強。我笑姑媽杞人憂天,哪有那麼多B肝攜帶者。看我一臉輕鬆,姑媽嘆口氣說,你們上一屆還是上上屆,有個男孩,體檢就查出是B型肝炎表面抗原攜帶者。

我心裡隱隱有種預感,我忙拉住姑媽的胳膊,那個男孩叫什麼,叫什麼。好像叫,叫……沈什麼的,聽說學習特別棒,可惜了呀,有的專業根本不收這類學生。

耳邊似有一聲悶雷驚炸,接下來的飯菜,我食之無味。真相被攤在桌面時,往事一下子那麼沉那麼沉。

那年體檢過後,沈恪洩氣鬆懈,當夢想落空,生命失去彈力,他沒有了力量再次騰越。()過往的疑惑在頭腦中漸次過濾,難怪他曾疏遠我,用言辭激我,在他折斷夢想的翅膀後,更不願我喪失飛翔的動力。

薄薄一紙化驗單,讓一個男孩堅毅的心志崩潰夭折。可最讓人心痛的,那時的我沒有在他身旁,哪怕一句安慰鼓勵也沒有。

後來,我輾轉問了好多人,終於打聽到他的聯繫方式。

依舊是個夜晚,撥通他的宿舍電話,一個男孩調侃地說,沈恪和女朋友浪漫去了。說完笑起來,還問我要不要留話。舉著電話的手微微顫抖,我說謝謝,不用了。

當電話掛斷,我再也忍不住,任眼淚肆意流淌。就在放下電話那一刻,我想起那年的黃昏,夕陽漸沉,沈恪坐在地上失聲痛哭的表情。那麼悲憤,那麼失落。當隱忍的痛勉強找到一個藉口時,終於轟然發洩。

每個人都以為他膽小,此刻我才懂,他哭泣背後的真正原因。

其實,那年他被扶到醫務室後,我曾在門外徘徊了好久,但還是逃開了。我只是缺失了那麼一點點勇氣,緊守了那一點點自尊,為此,年少時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因為我的倉皇而逃,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們都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卻原來這麼地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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