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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從來不一樣

夢想從來不一樣

孫徹第一個注意到了這個女生的不同尋常。

頭占身體比例超乎尋常地大,齊耳短髮,清秀沉默,坐在後排角落。某次數學考試一道填空題,用1、2、3三個數字組成一個最大的數,全班五十多個學生,只有蘇薇寫了2的31次方。

那年他們上國小二年級。

他不會理解國小里那個嚴厲寡言的數學老師對蘇薇超乎尋常地喜愛。直到國中學到次方後,孫徹才恍然大悟這個答案究竟多麼驚心動魄。

他和她仍舊同班,而她依然沉默,坐在最後排的角落,保持著任何課都走神的態度,完美無誤地把成績把握在中游水準。而他始終穩居年級第一,家長會的寵兒,學生中的權威,年年在班隊會宣講自己的學習經驗和方法,無非挑燈苦讀心無旁騖,才勉強不被虎視眈眈的好學生們搶去風頭。

能吃得下苦的中國學生不在少數,而天賦異稟的少年往往被塵土埋沒。能夠避開正確答案,不讓成績過分引人注目,又不居於下游被老師留堂教育,靠的絕非一腔苦讀。

孫徹看過蘇薇的期中考卷,選擇題答案呈現很奇怪的分布,逢偶必對,逢奇是ABCD依次排布,像個孩子氣的玩笑,自娛自樂。她擔得起惡作劇的後果。

那震撼,已經不是2的31次方可以形容。

孫徹偷窺過蘇薇很長一段時間。

遲鈍木訥慢半拍,社交狹窄,日常無能,分清楚向左還是向右轉居然會是難題,生活對她就是一場磨難;總能不經意在手工課上瞥見她手足無措地擺弄剪刀和膠水;在女生們痴迷韓劇潸然淚下的年代,她在冷酷地看一本歐洲教會秘聞的書。

人人都要當公主的年代,她想成為酷似拉爾夫的紅衣教主。

多麼特立獨行多麼酷。

下課的時候孫徹湊過去,問她:「你相不相信有聖誕老人?」蘇薇有點被嚇到,從漫畫裡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這個英俊少年探究的臉,搖頭。一拍即合,他迅速做出反應,「我也不信,我覺得我們應該聯合在一起。」

對這種資源混亂搭配覺得可惜的,反倒不是當事者本人。班主任三番五次地公開或者私下敲山震虎,暗示孫徹不要被蘇薇拖後腿影響成績。他不動聲色,心裡想,你們到底知不知道她有多酷?

她在數學課看微積分的題目,她執意把答題卡塗成微笑的表情,她有一套《鐵臂阿童木》的絕版漫畫。還有,她聰明得像一個神話。如同雷納德原諒謝爾頓的荒謬那樣,孫徹立刻原諒了蘇薇的格格不入和荒唐。

他覺得全世界都在誤解蘇薇,他認為自己有必要拯救這個拙於應對人情世故的天才,就像魯濱遜需要星期五,卷福不能離開華生單槍匹馬。他照顧她,光明正大。中午多帶一份午飯,教她用筷子的正確方法,在她手忙腳亂夾丸子時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雙休日帶她去書店借新出的漫畫,蹲下來幫她繫鞋帶。

孫徹是獨生子,最初的接近除好奇以外,也曾有寂寞的因子作祟。她就好像自己的妹妹,笨拙單純碰得滿頭傷,她的情商全部用來填補智商。她能輕而易舉將數學題做到接近滿分的成績,她也會在大冬天上課的時候忘記穿大衣,凍得瑟瑟發抖,可憐兮兮向他求救:「孫徹,為什麼教室這麼冷啊?」

他就像個老媽子,常年預備雙份手套口罩以及感冒藥,急匆匆地脫了外套遞給她,端水送藥牽腸掛肚。可事實上他並沒有一個妹妹叫蘇薇。

流言太傷人。

有人在黑板上畫了兩個Q版小人手拉手坐在樹上,蘇薇標誌性的齊耳短髮,孫徹的黑框眼鏡不太像,有什麼中傷比誣衊友誼來得更加不可承受?他扔下書包衝過去揪住肇事者吵鬧起來。

誰都沒有好下場,糾紛被經過的校長看到,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最後發展成全校通報。他和她超乎一般同學的友情頓時大白於天下。孫徹的媽媽就是學校的教導主任,聽說之後,想方設法把他調到了學風嚴謹的七班。他不能經常看她,偶爾會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遇見對方。她躲著他。

那是青春期拉開序幕的徵兆,他和她正經歷著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所以孫徹堅信,他們更應該站在同一條戰線上。

他端著盤子大大方方坐到蘇薇的對面。她呢?她總是那樣,沒了他也是那樣,這發現讓孫徹有點灰心,但很快就不了。他把自己盤裡的雞蛋撥到她碗裡,她沒猶豫,又給夾了回去。就跟小孩子似的較上了勁,幾個回合較量後他被她的固執給打敗了,急得抓耳撓腮,連連哎了好幾聲,急了:「你也別辜負下蛋的那隻雞啊。」

蘇薇鼓著腮幫看著他,一下就樂了。

她的成績開始顯山露水,是在初三下半學期。因為孫徹打定主意要考附屬高中,他不想失去她這個朋友,應該說,孫徹不想失去在國中結識的所有好友,但沒有人會不自量力到和年級第一爭取這所國中僅有的兩個名額。真正把這個約定放在心裡的,只有蘇薇。

她當真了。

於是在下一次月考,她認認真真準備,認認真真考到年級第一,孫徹屈居第二,比她低了整整一百分。全校震驚,而孫徹其實比任何人都要先意識到,蘇薇是那樣的人,不是她考不到,而是她不想要。沒有人會和天才論高低,他這樣安慰自己,然後努力微笑。蘇薇還興高采烈地跑來告訴他另外一個好訊息,他的媽媽鼓勵她和自己多多接近。

在這樣的一個世界裡,連嬰兒都識人眉眼高低,一張漂亮的成績單是無往不利的通行利器。一對成績優異的男女學生走在一起,會迎來百倍的寬容和善意。

他應該大聲地讚美,浮誇地替她開心,而不是以為,他拯救這個天才的計畫行將末路。沒有人不會對優等生網開一面,連班主任都眉開眼笑稱她小薇的時候,孫徹覺得,他根本不需要為她的生存狀況擔憂。

她是個出世的天才,同時也是個怪胎,對,怪胎。在孫徹聽到班級里有人這樣偷偷議論蘇薇的時候,第一次,他有了一種被人說出心聲的感覺。也是第一次,他沒有以朋友的身份出面反駁。

很多年後他在大學修習心理學,逐漸了解到人性中一直有種安於困境的成分在。苟富貴勿相遇,貧賤的時候我深深記得你,而當富貴時我們最好不要再重逢。

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友誼要繼續維持下去,考驗的是兩人對未來變故的承受能力。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裂痕的?是某次晚自習,他放她鴿子約了班裡另外女生一起?還是那次月考,她再度輕鬆拿到第一?

刻苦勤奮是不屬於她的形容詞。她會在他刷題的時候用PSP看《鐵臂阿童木》,她從來沒有向老師請教難題的經歷,她能在看一道題目的同時迅速寫下解題思路,即便這道題可能已經困擾了他整整一個星期。曾經他希望她能夠和自己站在一起,而現在他卻背負著前所未有的壓力。

最重要的是,她的高智商阻礙了她感覺別人情緒的能力。她慢熱,她單純,她在誤傷別人的時候仍舊以為是在替對方解決難題。當雷納德繼續忍受謝爾頓到下一季的時候,孫徹決定向她坦誠心情。

誘因是那次月考,他考砸了。如果說有些人用考砸作為客氣,那麼這次成績,則是他求學生涯中前所未有的低谷。蘇薇收拾了書包來約他一起去自習,說什麼自習,從頭至尾都是他一人奮筆疾書的獨角戲。他推說身體不舒服想回家休息,蘇薇深信不疑。等她一走,他立刻就和班裡另一個女生去了圖書館。他無法向別人承認這目的的初衷:他想以一種看似輕鬆的姿態,重新贏得第一。

直到被來圖書館還書的蘇薇當場撞破。

那滋味,讓他瞬間想起之前惡作劇的Q版小人畫。只是那時候的具體心情,現在無論他如何回憶,卻已經什麼都想不起。

那時候我們再好,也只是因為,那時候的誘惑真少。

所謂嫌隙越拉越大。

第二天上早自習,班主任公布附屬高中預錄取的名單。雖然孫徹在那兩次關鍵性的考試上接連失利,但上面仍舊有他的名字。午休的時候班主任找到他,委婉暗示他要好好珍惜。

他再三試探,老師終於露了口風,這個名額,是蘇薇主動讓出來的。

誰都了解他迫切的需要,因為焦慮,因為母親,也因為一直以來的優越感。

他是個優等生,或者說,他習慣當個優等生,而不是一個天才的註腳。

這是第一次,在這段逐漸喪失平衡的關係中他出離憤怒。他找到蘇薇,他如芒在背,他覺得外面有無數雙眼,輕蔑地看著自己如笑話一樣的苦讀。

這算什麼?天才的施捨,還是她對他曾拋棄她的一次報復?

憤怒劈裂他的嗓子,話一出口他就已經知道自己多麼蠢不可及:「對,你聰明,你厲害,你不用功就能拿年級第一,但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你這麼自以為是的憐憫。」

值日的學生竊竊私語地看過來,昔日出生入死的摯交落到如今面目可憎的地步。倘若孫徹當初能夠想到此刻的結局,他是否會選擇不自量力拯救這個格格不入的天才?很多相濡以沫的故事最後都可以歸為一個前提,我幫助你,只因為你處處不如我的際遇。而人世間最有趣的際遇,也許只因天意從來高難問。

蘇薇驚慌失措去拉他的手,被孫徹狠狠甩開,他被憤怒蒙蔽了雙眼,掉頭離開了這裡。

戰火一直蔓延到中午吃飯的時候,蘇薇端著餐盤小心翼翼蹭到他身邊,把兩人都很喜歡的白煮蛋撥到他碗裡。他當機立斷夾了回去,推擋的過程中孫徹一個手滑,雞蛋掉到地上。

世界一下就靜了,孫徹狼狽地看過去,蘇薇正巧抬起頭,兩人目光在鬧哄哄的食堂半空準確相接。他說:「抱歉。」

從來高姿態犯錯的人,只是因為背後一直有個低聲下氣的朋友,替他默默收拾爛局。

蘇薇露出牙齒,很單純的一個笑:「沒事啦。」

其實那時候她比任何人都要知道,過去就是過去,無論一天還是十年,再想抓緊只是徒勞。

如果故事結束在這裡,會是一段沒有繼續崩壞的友誼,可惜之後他們考上同一所高中,不同在於他通過預錄取名額。而蘇薇,是那年他們市裡的第一名。

入學分班又有一次大考,他提心弔膽等待分數出爐,而知道成績那天他幾乎詫異地發現,他仍舊是那所高中的年級第一,而前二十名里,沒有蘇薇的名字。

她的天縱奇才仿佛在國中已被全部揮霍乾淨,在這所人才濟濟的學校,她平庸得合情合理。是啊,天才有一時,並未可能一世,況且她也跟他提起過,她的父親是大學微積分教授,她數理化優秀,再正常不過。兵荒馬亂的青春期,就在蘇薇雲淡風輕的幾句話里,變得像個錯亂的精神病人的記憶。

當時兩人坐在奶茶店,她嘰嘰喳喳說著新出的動漫,他百無聊賴地聽。經過他們身邊的女生各個眉目鮮活,體態輕盈,從她們顧盼的眼神中孫徹意識到,他其實有張媲美韓劇明星的臉孔。

高中的孫徹已經抽條長高,長腿長腳,一個優質少年開始顯山露水,即將名動江湖。

並不是沒有仰慕的人,從他課桌上數量可觀種類繁多的早餐中很容易窺見一二,雖然大部分都由蘇薇代勞。他們的友誼匪夷所思地一直持續到現在,雖然孫徹很明白,那只是習慣。

是沈倩兮一針見血發現了這點不同尋常。在高一迎新晚會上,他是主持人,她是他的美女搭檔。人如其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睫毛根根挺翹,撲扇撲扇像是會說話。她歪著頭困惑地問他:「你有沒有覺得,蘇薇有點傻?」

用一個成熟男人的眼光來審視少年時代的好友,第一次,他不得不承認,她笨拙如同鵪鶉,而沈倩兮是動物群里的那隻天鵝。齊耳短髮,人似乎有點駝背,蘇薇在昏暗的燈光下走來走去維持著場內秩序,然後被後面追逐打鬧的男生撞了一個踉蹌,一腳踩空,頭重腳輕栽到地上,惹得哄堂大笑。

她,仍舊是國中模樣,橫衝直撞,而他再沒有耐心,陪她長大。

沈倩兮很好看,班主任看到他倆一起自習頭頂頭討論問題,都會寬容地報以微笑。

可蘇薇呢,那是孫徹十二歲時養出來的習慣,就好像陰天要帶傘,不算好也不算壞。她會在他們上自習的時候安靜地看新出的動漫,不說話,等他們結束以後跟著一起回家。那一年距手塚治虫逝世整整二十周年,北京將有一場關於「鐵臂阿童木」的專題紀念漫展,她合上雜誌,興致勃勃地提議想去看。

沈倩兮禮貌而疏離地微笑著,卻讓孫徹察覺到她別開臉那瞬間,萬分清楚的不屑。

那一瞬,他已經意識到究竟哪裡開始變得不同尋常。十二歲的時候你也許會痴迷鐵臂阿童木,可你還會在二十一歲的時候愛上這個怪胎嗎?對,就是怪胎,替代博士死去的兒子被製造出來的機器人,即便人世再無趣再庸俗再撲朔迷離,沒有人會容許一個怪胎合法存在。

如同蘇薇,沒有誰有義務替老天教會她成長的法則。

差勁的玩具可以遺棄,疏遠的關係可以斷離,而蘇薇始終沒有發覺,她的朋友正在越走越遠。

學校的奶茶店在放學後總是格外擁擠,在他們三個以後又進來一批學生,缺一張椅子,沒等店員去借蘇薇主動站起來,朝孫徹和沈倩兮笑了笑:「這裡太擠,我去外面等你們。」

學生們興高采烈地跟她道謝,她推門出去,無所事事地站在大太陽底下發了五分鐘呆。街邊有人熱情地發傳單,她接過來看了看,然後二話不說跟那人上了旁邊一輛義務獻血的車。

孫徹狼狽得幾乎不敢去看沈倩兮那時的表情,因為她很直率地問了出來:「蘇薇腦子沒問題吧?」

她沒有獻成血,因為體重不達標,但她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貢獻祖國紅十字會事業。最後,還是人家護士小姐哭笑不得親自把她送下車去。

是的,那時候孫徹真的很想問她一句,蘇薇,你有沒有病?

所謂正常,其實就是庸人的一場勝利。世人原諒了謝爾頓的乖僻,可現在,沒人會原諒你的荒誕不經。

三人行從此埋下不安定的因子。為此他和沈倩兮越走越近,之後寒假,孫徹在母親的敦促下和沈倩兮一起報了某名牌大學的預科班。那時蘇薇去了北京。

她單槍匹馬,千辛萬苦去赴四十年前鐵臂阿童木的宴。

這次遠行得到蘇薇父親的鼎力支持,這個常年埋頭教育事業的父親用開闊的胸襟鼓勵女兒實現所有夢想。他告訴蘇薇,成長即是經歷,經歷可以沒有結果,但不能不富有。

所以你要珍惜你自己。

可怎麼去珍惜,這個世界規律已定,行差踏錯就是異端怪物。

沒人告訴過她確切答案。

她從北京回來以後,三人行已經發展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好學生們自發抱團取暖。沈倩兮第一次向孫徹提出,以後自習能不能不要再帶著蘇薇。給出的理由極其傷人,她覺得蘇薇舉止不正常:會有人因為等得無聊興沖衝去獻血,會有人丟下功課跑去北京,只為了一個存活在三次元的機器人嗎?

孫徹遲疑了。這是一段從國中開始的友誼,無關好壞,只是上面有過去的記憶。可他也無法說服沈倩兮,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蘇薇行為荒唐,不可理喻。

當天才退去光鮮面具,展示的格格不入已經喪失所有被原諒的理由。

他說不出口。

沈倩兮無數次表現過對蘇薇的不耐煩,當面摔本子甩臉色,陰陽怪氣地諷刺她不努力,嫌她打扮土裡土氣,差遣她去很遠的地方取外賣和快遞。蘇薇悶聲不吭全單照收,讓她就算有滿腔的不如意,都像是打在棉花上軟弱無力。孫徹其實很明白,蘇薇她不是不在意對方的敵意,而是壓根沒有注意。

是有這樣一類人,慢半拍單線條,配備高性能的CPU,卻只習慣單程操作,連惡意和敵對都暫停接收。這讓孫徹更加難以開口。

該怎麼說,從此以後,你已被我除名,我的世界不再需要你?

要怎麼說,熱血並不總會灑向該去的土地,真心被辜負是很常見的事情,你的熱情單純讓人覺得格格不入?蘇薇,要怎麼告訴你,我們都覺得你是怪物?

沈倩兮被她的無動於衷徹底激怒,把筆一摔,大聲嚷嚷道:「不學了不學了,我要回家。」她的家就在學校附近的別墅區,漂亮的小紅房子,獨門獨戶,門庭幽靜,一路過來聽到有人支離破碎地彈著《致愛麗絲》。是沈倩兮家的鄰居,一個因為失聰休學在家的男孩子,夢想將來能讀音樂系。

孫徹認得倩兮眼中的輕蔑,這是個務實的世界,當音樂家的基本要求是,你起碼得能聽得見。等他出來,原本等在門口灌樹下的蘇薇不知去向,他連著叫了好幾聲,才有人從隔壁別墅二樓探出腦袋,清脆地哎了一聲,快活地沖他招手:「快來快來,我找到那個彈鋼琴的人了。」

是蘇薇。

想當音樂家的男生叫顧楠,眉清目秀靦腆內向,出身音樂世家,可惜先天性失聰,喪失了繼承家族衣缽的可能。孫徹其實一點都不意外,蘇薇會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因為劍走偏鋒和不自量力,一直是她的風格。

她經常去看顧楠。她帶來高中課本和國內外各類學校的招生簡章,鼓勵他朝理想大學邁進。高中時代有限的時光和生命,全讓她揮霍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她也因此逐漸脫離孫徹和沈倩兮的生活。

人生逐漸出現分歧,他們行康莊大道,而蘇薇不止一次被沿途風景招惹。沈倩兮的話永遠都高瞻遠矚,一針見血:「顧楠是輸在起跑線上,那蘇薇,完全就是在中途放棄了自己。」

她並沒有說錯,在這場苦仗中,無所謂高低貴賤,所有人使盡渾身解數,拼得滿額青筋,只待來年背水一戰。誰都輸不起,哪還管得上姿態是否漂亮。硝煙滾滾,誰又能輕而易舉地置身事外。

檯燈開到凌晨兩點,他給圖形添上輔助線,他想到蘇薇,距離上次見面已經整整過去兩個月。這其實就是他夢寐以求的結局,不撕破臉皮地把她丟棄,可為什麼總是在這麼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異常想念少年時代的好友,困惑此刻此時她究竟做著什麼事?想著想著鐵石心腸也一點點變得柔軟。

人就是這麼奇怪。

沈倩兮主動提出雙休日去她家自習。因為學區房格外安靜,少有人進出打擾,學習氛圍奇好。兩人伏案攻書,隔壁傳來斷斷續續的鋼琴聲,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按在琴鍵上,荒腔走板地好聽。他皺一皺眉。沈倩兮把筆往桌上一丟,沖了出去。

她氣勢洶洶找到顧楠的時候,蘇薇也在,盤腿靠在鋼琴架邊用他的iPad看新出的日漫,氣氛寧靜安詳。突兀闖入的沈倩兮是其中唯一一點不和諧的因素,她萬分抓狂,肺都要氣炸了:「吵死了!」

顧楠沒聽到,蘇薇嚇了一跳,站起來先看見跟在後邊進來的孫徹,單線操作的她習慣性地先向熟悉的人打招呼:「孫徹。」

這就是蘇薇,世上事對她來說不過玩而已,無所謂勝負,只有玩的好壞,他卻始終沒能明白。所以當沈倩兮忍無可忍衝過去掀掉顧楠的琴譜,指著他鼻子罵你就是聾子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勇氣站出來,替顧楠或者蘇薇說話。

蘇薇哀求似的看著孫徹,他無能為力地低下頭,別開視線。

他不能怪沈倩兮刻薄。

沈倩兮不是壞,只是被寵壞了,她的怒火波及到了蘇薇身上,她歇斯底里沖蘇薇發洩不滿:「你這人很奇怪你知道嗎?你知道別人都說你什麼?他們說你是怪胎,」她指著顧楠,「他就是個聾子,聾子是一輩子都不能當上音樂家的,這輩子都不會,你要乾多少蠢事才可以明白?」

房間裡很安靜,中午的陽光一視同仁落在所有人身上,卻註定進不去一部分人的心裡。蘇薇把琴譜撿起來,輕聲反駁沈倩兮:「顧楠很聰明的,他能讀懂唇語,鋼琴都是自學的,他還知道怎麼編曲,現在國外有很多大學接收失聰的學生。」她抬起頭,孫徹第一次發現她有雙那樣明亮的眼,像沒出道前的長澤雅美,單純得讓人很心慌。她非常認真地問,「你們可以用功念書,為什麼聽不到聲音就不配努力?」

生活即是經歷,痛苦在你,快樂在你,無論別人怎樣看你,你也要珍惜你自己。以後有些人會漸露平庸,有些人會小有成就,還有些人會出類拔萃,你卻要很偶然才能遇到那個光彩奪目的人。

沈倩兮不是,他也不是,他知道。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談論顧楠的次數超過了新出的動漫,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聊起顧楠的音樂她都眉飛色舞神采飛揚:「顧楠太厲害了,他現在能很流利地彈一支鋼琴曲。」

他給三角形畫上高,心裡憤憤地想:那有什麼用?哪家樂隊會請一個聽不見聲音的貝斯手?

他不接她的話,面無表情地問她:「我跟沈倩兮報了數學提高班,你要不要去?」

「昨天顧楠給我寫了首歌,」她已經收拾好了書包,摁一摁鼓起的角,興致勃勃地說,「今天我特地帶了錄音機去把它錄下來。」

給他們上課的是某大學教授,出過去年高考數學題,母親千方百計打聽來訊息把他塞進這個人數龐大的補習班裡。沈倩兮坐在他隔壁,他百無聊賴地用筆在紙上一遍一遍地寫,高考高考高考……力透紙背渾不在意,於是漸漸變成了蘇薇蘇薇還有蘇薇。

他被嚇了一大跳。沈倩兮忽然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蘇薇怎麼沒有跟你一起來?」

他的臉有些燙,他的心有點慌,他覺得自己做賊心虛,於是他開始裝模作樣,擺出不耐煩的臉孔:「我怎麼知道。」

「下次約她一起去玩,我知道一個特有趣的地。」

孫徹以為聽錯了:「你不是不喜歡她嗎?」

「哪有啦。」她嗔了一句,但還是忍不住用下巴指了指講台上的那位老師,壓低聲音分享秘密,「這教授是蘇薇的爸爸。我媽聽到訊息,今年還是他出題。」

她的目光有種太理所當然的世故。他忽然想起國中時看的一個科幻片,科學家流放孤島,用克隆器複製出無數的自己來充飢,最後連他自己也無法分辨,被救出來的到底是他自己,還是一個克隆體。()那麼這些年,他是否也應該好好反思?

沒有一種情緒會比自我否定來得更加讓人恐懼,他被這個設問噎得心神不寧。

最後一下課,他就被倩兮急匆匆拖著去找蘇薇。她就在顧楠的家裡,倆人頭頂頭趴在客廳,一張張研究國外大學招生簡章。從來不在意的場景,這一次卻奇怪地刺痛他眼睛。

雖然最開始明明是他先覺得蘇薇是個怪物。

他控制不了自己不說出刻薄話來,當蘇薇興高采烈地放顧楠寫給她的歌時,當她用那樣真誠的語氣讚美它多麼動聽時,他覺得很難過。不是考差的那種失落,而是那個光彩照人的人跟你在說,從今往後她又有了一個多麼出色的朋友。

而你不再是陪她走的人。

所以他的刻毒蠢蠢欲動,他惱怒得不合常理,連沈倩兮都拚命朝他使眼色。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說:「別傻了,你真的會覺得這種東西好聽?」

「哪所大學的音樂學院會要個聾子?貝多芬一失聰他的音樂帝國就開始崩潰,每個音樂家的床頭都會放柄槍,時刻準備哪天聽不到聲音就飲彈自盡。蘇薇,你別覺得自己就是在幫他,當他哪天突然發覺一切其實徒勞無功的時候,那才會讓他知道後悔是什麼滋味。」

她就愣在那裡,沈倩兮也是,她們都看著他,讓他覺得自己又幹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

他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然後蘇薇笑了笑,很單純也明朗的笑:「不是因為看得到希望才去努力,是因為努力了,才能看到結果。」

這些年,他不去相信的,豈止這些。究竟是哪裡出錯,讓他懷疑努力可惜,讓他覺得人生其實會有捷徑,讓他面對一個純粹的靈魂,卻認為對方蠢不可及?

友誼已經到了萬劫不復的地步,時光急景凋年迅速過去,從前他不在意,現在已經來不及。高考結束後最後一次聚會,吵吵又鬧鬧,聽到旁人在議論,有個叫蘇薇的女生最後放棄了,沒來考。

蘇薇,哪個蘇薇?一個激靈他就清醒了。是那個他從國中就認得的天才,還是高中他以為的怪胎?沈倩兮坐在吧檯深情款款地唱一支別離的歌,讓他忽然覺得非常難過。

趁人不注意,他悄悄從包廂溜出去。下午有非常好的陽光,他記得蘇薇的家,很近,走了十幾分鐘就看見小區大門,進去的時候有幾輛卡車在搬家,蘇老師捧著大沓的書從樓梯上下來,孫徹立刻上去幫忙。他認出孫徹,笑了笑:「小伙子,考完了啊。」

房間差不多都已經搬空了,只剩下客廳中間大沓試卷還沒清。蘇薇不在,他其實已經很久沒有聯繫她。他覺得嗓子都有點澀,當他忽然提到她:「蘇薇怎麼沒參加高考?」

蘇老師笑了:「她出國了。」

下午的陽光照下來,忽然變得非常刺目,書桌相框裡是她和顧楠的一張合影,兩人頭並頭,像多年前孫徹和她。最後他們丟下他一起去了異國他鄉,奔赴各自的理想。

他幫著蘇老師把最後那點試卷抬到樓下,裡面有蘇薇的高中考卷,他隨手翻開看過去,平庸的成績,不算好也不算壞。舊時已經遺忘在歲月角落的記憶開始變得異常清晰,刺激他的神經,他幾乎無力地發現,隱藏在這些答題卡中的統一規律:逢奇必對,逢偶是ABCD依次排列,每一張都是一個微笑的表情,她完美地將自己的成績保持在中游水平,然後泯然眾人。

這就是秘密。

走出蘇老師家,抬頭看去陽光正好。迎面跑來兩個打鬧的孩子,女生追著男生,男孩一臉苦大仇深,推了孫徹一下,敷衍地道歉又立刻跑開,飛快融入遠處光影中去。身邊有水聲嘩嘩在響:「你相不相信有聖誕老人?」

「我也不信,我覺得我們應該聯合在一起。」

聽了好久他才意識到那是歲月悄然流去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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