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明亮的人》讀後感
說實在的,在這之前,我沒有真正讀過王開嶺的散文隨筆,只是知道他的散文很新銳,很受讀者歡迎和喜愛,有朋友告訴我說他的散文隨筆傳達給讀者的總是疼痛感和創傷感,但他的文筆素雅,且有神韻,一股激昂的氣脈始終貫穿著他的字裡行間。
今年春天,我們相見在北京,之前,通過幾次電話,見到他時,就感覺他是個話極少、不擅交際的人,他看上去瘦弱,但臉的輪廓卻稜角分明,語調低沉,目光里投射著犀利。今年夏天,陪他遊覽了濟南的老街老巷,簡單交流過,對他的印象很深,覺得他是一個謙卑沉穩但又有些憂憤、有獨特思想的文人。
國慶節前,從網上買了一本他的《精神明亮的人》,2號下午,獨自一人在家讀了起來。當我讀完第一篇的時候,我就有些放不下手了,就想一氣讀完。我被他筆下機智、深邃、詩性、溫潤、獨特的文字而打動。曾編輯過很多當下的散文和隨筆,能讓我如此激動而叫好的不多,能讓我從心裡敬佩的就少之更少。讀《精神明亮的人》,是一種精神的愉悅,靈魂的臨照,他的文字能讓你沉思,而且,必須是在心靜下來的時候。你的思緒會隨之走得很遠,你的柔軟會隨之情懷天地。
我對文字是很苛求的,但王開嶺的文字讓我驚嘆、陶醉。
他的文字,讓我們學會了睥睨世俗。
在第一篇《精神明亮的人》中,令作者「猝然絆倒」的,正是大文豪福樓拜寫給女友的一封信中所提到的「我按時看日出(像現在這樣)」。「一位以『面壁寫作』為誓志的世界文豪,一位如此吝惜時間的人,卻每天惦記著『日出』,把再尋常不過的晨曦之降視若一件盛事,當作一門必修課來迎對……」,接著,作者感嘆道:「迎接晨曦,不僅僅是感官愉悅,更是精神體驗;不僅僅是人對自然的欣賞,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的力量作用於生命的一輪撞擊。它意味著一場相遇,讓我們有機會和生命完成一次對視,有機會認真地打量自己,獲得對個體更細膩,清新的感受。它意味著一次洗禮,一記被照耀和沐浴的儀式,賦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覺,新的閃念、啟示與發現……」讀到這些文字時,下午的陽光是靜謐的,時光是停滯的,作為讀者的我,不能不為作者的這些動情的文字而陷入思考。我們的目光,因塵世過多的陰霾而不再明亮,我們的心靈,因欲望過多的膨脹而不再純潔,我們因過多的私慾、過多的奢望、過多的名利,而變得越來越陽痿、越來越不像人類。
王開嶺,一個很清秀的人,走在人群中很不起眼,但當他坐下來,和你交談的時候,你會發現,他的身上明顯地帶有詩人的氣質和胸襟,他是浪漫的,更是冷峻的,是羸弱的,更是有骨骼的人。
王開嶺,是一個保持自己思想的,保持清醒靈魂的人。是一個讓很多人必須審視自己並感到羞愧的人,是一個讓筆下的文字長出思想之花的人。
「一邊是禿山童嶺、雀獸絕跡,一邊是『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脆音朗朗;一邊是泉涸池乾、枯禾赤野,一邊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的一遍遍抄寫;一邊是暴塵濁日、黃沙漫捲,一邊卻勒令孩子體味』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盛況……何等艱遠何等難為的遙想呀!」
這是《古典之殤》中的一段文字,我想,每一個讀者,看到這些讓眼刺痛的文字,都會與之產生深刻共鳴的並引發深刻的思索。
「王開嶺的作品素以」人「為基本點、發出自己認為應該發出的聲音著稱――人們以為這樣便足夠了。但他卻認為人不僅要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而且要擁有一個本該屬於自己的世界。面對黑壓壓的、不住地壓過來的黑雲,以及持久的呼叫和射擊,或許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迅速」摟卡了彈匣的戰士「。令人驚愕的現實。一場持久的戰鬥,醜惡、嚴峻、尷尬和緊張,會使戰士的姿勢迅速變得僵硬、變形、嗓音喑啞。他體驗到了最深刻而無聲的暗夜悲哀――在這種世界裡人已不復為人。他知道,靠」點射「的威力,已經幾乎對這個世界不起任何作用――像面對一個已經下達了病危死亡報告的患者或一個刁鑽而不可救藥的世界,()預先準備好的診治報告或拯救方案已無能為力,必須重新思考一切,以更高級的科技手段應對――包括手中拿著的手術刀或衝鋒武器的科技含量等等――讓人欣慰的是他在這部書裡做到了。(摘自張杰《被擴展的思想根系》)」
在《權利的傲慢》一文中,作者寫道:耶路撒冷有一間很有名氣的小酒吧,時任美國國務卿的基辛格到訪以色列時想去拜訪,為了安全,請老闆謝絕其他顧客,遭到斷然拒絕。第二天,基辛格想通了再次打電話預約,表示明天只帶三個同伴訂一桌,不必謝絕其他客人。可是,又遭到拒絕。老闆說,明天禮拜六,例休。作者寫這件事的筆調是冷靜的,但讀者會同時感受到他內在的激情。讀到此,我相信每個人都會感慨萬分:小酒吧的老闆,不畏權貴,護衛的是平等,拒絕的是強權。
這個五月,一個人要想掩飾淚水實在太難。
我為那些來自前方的哭訴而流淚:消失的山巒,消失的村寨,消失的炊煙,消失的繁華……無數個家疊在了一起,疊成薄薄的一層瓦礫,肉眼望去,城墟一覽無餘。一條條川路被擰成了痲花,裂口深得能埋下輪胎,幾千公里的盤旋路上會盤旋多少車?那一天,幾乎沒有車輛能到達目的地。
我為那些隨處可見的情景而流淚:瓦礫上,一群無精打彩的鴿子,一隻不知所措的小狗的眼神,它們像憂鬱的孤兒;天在哭,一位母親站在廢墟上,撐著傘,兒子被整棟樓最重的十字梁壓住了,只露出頭,母親不分晝夜地守著;一位丈夫用繩子將妻子遺體綁在背上,跨上破舊的機車,他要把她帶走,去一個乾淨的地方,男女貼得那麼實,抱得那麼緊,像是去蜜月旅行。
我為那些聲音而流淚:一個10歲女孩在廢墟下堅持了60小時,被挖出10分鐘後去世,凋謝之前,她說「我餓得想吃泥」;教學樓廢墟上,由於坍方險情,救援被命令暫停,一位戰士跪下來大哭,對死死拖住他的同伴喊「讓我再去救一個!求你們讓我再救一個!」
我為那些永遠的姿勢而流淚:巨石下,男子的身體呈弓型死死罩著底下的女子,女子緊抱男子,兩具遺體無法拆散,只好一起下葬。一位中學老師,撐開雙臂護在課桌上,這個動作讓四名學生活了下來……
我為一排牙印而流淚:當一具具遺體入土時,一個小姑娘哭喊著衝出封鎖線,士兵上前勸慰,突然,小姑娘抓起了一隻胳膊,猛咬下去,胳膊一動沒動,小姑娘又拔出胸針,對著它狠狠紮下……事後,士兵說,「如果我的痛能減輕她的痛,就讓她咬吧。」
我為最後的哺乳而流淚:一個年輕的媽媽蜷縮著,上衣向上掀起,已停止呼吸,懷裡的女嬰依然含乳沉睡,當她被輕輕抱起、與乳頭分開時,立即哇哇大哭……(選自王開嶺《我們無處安放的哀傷》)「
當我讀到這些文字時,我流淚了。淚水模糊的記憶里,那場災難再一次浮現在腦海。看過很多些汶川大地震的文章,也朗誦過很多飽滿激情的詩歌,但王開嶺這篇文章中透著的人文關懷精神、和至真至情的文筆,確實撞擊了我的內心最脆弱的部位。這種對生命悲劇性的解讀,對逝去的人善良的光耀,把哀傷放在靈魂深處的祭奠,讓活著的人,在前行的道路上不斷地點播著蒙塵的心靈。
王開嶺,一個具備獨立思考的作家,他語言的銳度和向度,讓我們的閱讀,充滿激動和感動、靈動和觸動,並使之視野開闊、理性思維、思想縱深。
1936年,英國作家奧威爾與新婚妻子一道,志願赴西班牙參加反法西斯的戰鬥,並被子彈射穿了喉嚨。在《西班牙戰爭回顧》中,他講述了一件」有趣「的事……
一天早晨,他到前沿陣地打狙擊,好不容易準星里才闖進一個目標:一個光著膀子、提著褲子的敵方士兵,正在不遠處……真乃天賜良機,且十拿九穩。但奧威爾猶豫了,他的手指始終凝固在扳機上,直到那個冒失鬼走遠……他的理由是:」一個提著褲子的人已不能算是法西斯分子,他顯然是個和你一樣的人,你不想開槍打死他。「
一個人,當他提著褲子時,其殺人的職業色彩已完全褪去了。他從軍事符號——一枚供射擊的靶子——還原成了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軀,一具生理的人,一具正在生活的人。(選自王開嶺《決不向一個提褲子的人開槍》)
讀到這些文字時,就覺得通篇都散發著人性之美。在和平年代,每個人都是熱愛生命的,並流露出對人性的關懷,但在戰爭面前,只有子彈,死亡,作為一個士兵,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將敵人殺死。文中的奧威爾是個軍人,可那一秒鐘的猶豫,卻換來了」敵人「的活命,假如提褲子的是奧威爾,那個」敵人「就極有可能用一秒的時間迅速結束奧威爾的青春。奧威爾沒有開槍,是因為他是一個沒有泯滅人性且熱愛和平的」人「,他所遵守的命令,是一個」人「內心深處的良知,閃爍的是人性原始的美麗。
「我們必須仰望點什麼,必須時常提醒自己,讓疲倦的視線從物面上移開,從狹窄而瑣碎的生存槽溝里昂起,向上,向著高遠,看一看那巍峨與矗立,看一看那自由與遼闊、澄明與純淨……」
是的,我們真的應該仰望點什麼。尤其是在這個人格分裂、信仰流失、精神猥瑣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