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中,我們這裡的主角算是「最低賤」的。
我們有時瞥見他偷偷地溜進了三層樓「新式衛生設備」的什麼「坊」什麼「村」的烏油大鐵門,爬在水泥的大垃圾箱旁邊,和野狗們一同,掏摸那水泥箱裡的發霉的「寶貝」。他會和野狗搶一塊肉骨頭,搶到手時細看一下,覺得那粘滿了塵土的骨頭上實在一無可取,也只好丟還給本領比他高強的野狗。偶然他撿得一隻爛蘋果或是半截老蘿蔔,——那是野狗們嗅了一嗅掉頭不顧的,那他就要快活得連他的瘦黑指頭都有點發抖。他一邊吃,一邊就更加勇敢地擠在狗群中到那水泥箱裡去掏摸,他也像狗們似的伏在地上,他那瘦黑的小臉兒竟會鑽進水泥箱下邊的小門裡去。也許他會看見水泥箱裡邊有什麼發亮的東西,——約莫是一個舊酒瓶或是少爺小姐們弄壞了的玩具,那他就連肚子餓也暫時忘記,他伸長了小臂膊去抓著掏著,恨不得連身子都鑽進水泥箱去。可是,往往在這當兒,他的屁股上就吃了粗牛皮靴的重重的一腳:憑經驗,他知道這一腳是這「村」或「坊」的管門巡捕賞給他的。於是他只好和那些尾巴夾在屁股間的野狗們一同,悄悄逃出那烏油大鐵門,再到別地方進行他的「冒險」事業。
有時他的運氣來了,他居然能夠避過管門巡捕的眼睛,踅到三層樓「新式衛生設備」的一家的後門口,而又湊巧那家的後門開著,燒飯娘姨正在把隔夜的殘羹冷飯倒進「泔腳桶」去,那時他可要開口了;他的聲音是低弱到聽不明白的,——聽不明白也不要緊,反正那燒飯娘姨懂得他的要求,這時候,他或者得半碗酸粥,或者只得一個白眼,或者竟是一句同情的然而於他毫無益處的話語:「去,不能給你!泔腳是有人出錢包了去的!」
以上這些事,大概發生在每天清早,少爺小姐們還睡在香噴噴的被窩裡的時候。
這以後,我們也許會在繁華的街角看見他跟在大肚子的紳士和水蛇腰長旗袍高跟鞋的太太們的背後,用發抖的聲音低喚著「老爺,太太,發好心呀」。
在橫跨蘇州河的水泥鋼骨的大洋橋腳下,也許我們又看見他忽然像一匹老鼠從人堆里鑽出來,躥到一輛正在上橋的黃包車旁邊,幫著車夫拉上橋去;他一邊拉,一邊向坐車的哀告:「老爺,(或是太太,……)發發好心!」這是他在用勞力換取食糧了,然而他得到的至多是一個銅子,或者簡直沒有。
他這樣的「出賣勞力」,也是一種「冒險生意」。巡捕見了,會用棍子教訓他。有時巡捕倒會「發好心」,裝作不見,可是在橋的兩端有和他同樣境遇然而年紀比他大,資格比他老的同業們,卻毫不通融,會罵他,打他,不許他有這樣「出賣勞力」的自由!
就是這樣的「冒險生意」也有人分了地盤在「包辦」,而且他們又各有後台老板,不是隨便可以自由營業的。
但是我們這位主角也有極得意的時候。
這,通常是在繁華的馬路上耀亮著紅綠的「霓虹燈」,而僻靜的小巷裡卻只有巷口一盞路燈的冷光的時候。我們的主角,這時候,也許機緣湊巧,聯合了五六個乃至十來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同志,守在這僻靜的小巷裡。於是守著守著,巷口會發現了一副飯擔子,也是不過十二三歲的一個孩子挑著,是從什麼小商店裡回來的。這是一副吃過的飯擔子了,前面的竹籃里也許只有些還剩得薄薄一層油水的空碗空碟子,後面的紫銅飯桶里也許只有不夠一人滿足的冷飯,但是也許運氣好,碗裡和碟里居然還有呷得起的油湯或是幾根骨頭幾片癩菜葉,桶里的冷飯居然還夠餵一條壯健的狗;那時候,因為優勢是在我們的主角和他的同志這邊,挑空飯擔的孩子照例是無抵抗的。我們的主角就此得了部分的滿足,舐過了油膩的碟子以後,呼嘯而去。
然而我們這位主角的「家常便飯」終究還是挨罵,挨棍子,挨皮靴;他的生活比野狗的還艱難些。
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中,像我們這裡的主角那樣的孩子究竟有多少,我們是不知道的。
反過來說,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中,究竟有多少孩子睡在香噴噴的被窩而且他們的玩厭了弄壞了的玩具丟在垃圾箱裡引得我們的主角爬進去掏摸,因此吃了管門巡捕的一腳的,我們也不大曉得。或者兩方面的數目差得不多罷,或者睡香噴噴的被窩的,數目少些,我們也暫且不管。
可是我們卻有憑有據的曉得: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當中,大概有三十萬到四十萬的跟我們的主角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在絲廠里,火柴廠里,電燈泡廠里,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工廠里,從早上六點鐘到下午六點鐘讓機器吮吸他們的血!是他們的血,說一句不算怎麼過分的話,養活了睡香噴噴被窩的孩子們以及他們的爸爸媽媽的。
我們的主角也曾在電燈泡廠或別的什麼廠的大門外看見那些工作得像人蠟似的孩子們慢慢地走出來。那時候,如果他的肚子正在咕咕地叫,他是羨慕他們的,他知道他們這一出來,至少有個「家」(即使是草棚)可歸,至少有大餅可咬,而且至少能夠在一個叫做屋頂的下面睡到明天清早五點鐘。
他當然想不到眼前他所羨慕的小朋友們過不了幾年就會被機器吮吸得再不適用,於是被吐了出來,擲在街頭,於是就連和野狗搶肉骨頭的本領也沒有,就連「拉黃牛」過橋的力氣也沒有,就連……不過,這方面的事,我們還是少說些罷,我們還是回到我們的主角身上。
他不是生下來就沒有「家」的。怎樣的一個「家」,他已經記不明白。他只模糊記得:那一年忽然上海打起仗來,「大鐵鳥」在半空裡撒下無數的炸彈,有些落在高房子上,然而更多的卻落在他「家」所在的貧民窟,於是他就沒有「家」了。
同時他亦沒有爸爸和媽媽了。怎樣沒有了的,他也不知道;爸爸媽媽是怎樣個面目,現在他也記不清了,那時他只有七八歲光景,實在太小一點;而且爸爸媽媽在日,他也不曾看清過他們的面目。天還黑的時候他們就出去,天又黑了他們才回來,他們也是餵什麼機器的。
不過,他有過爸爸媽媽,而且怎樣他變成沒有爸爸媽媽,而且是誰奪了他的爸爸媽媽去,他是永久不能忘記的。他又明白記得:沒有了爸爸媽媽以後,他夾在一大群的老婆子和孩子們中間被送進了一個地方,倒也有點薄粥或是發霉的大餅吃。約莫過了半年,忽然有一天一位體面先生叫他們一夥兒到一間屋子裡去一個一個問,問到他的時候,他記得是這樣的:
「你有家麼?」
他搖頭。
「你有親戚麼?」
他又搖頭。
於是那位體面先生也搖了搖頭。用一枝鉛筆在一張紙上畫一筆,就叫著另外一個號頭了。
這以後,不多幾天,他就糊裡糊塗被擲在街頭了,他也糊裡糊塗和別的同樣情形的孩子們做伴,有時大家很要好,有時也打架,他也和野狗做伴,也和野狗打架;這樣居然拖過了幾年,他也慣了,他莽莽漠漠只覺得像他這樣的人大概是總得這樣活過去的。
照上面所說,我們這裡的主角的生活似乎頗不平凡然而又實在平凡得很。他天天有些「冒險」經歷,然而他這樣的「冒險」經歷連搜奇好異的「本埠新聞」版的外勤記者也覺得不夠新聞資格呢。
好罷,那麼,我們總得從他的不平凡而又平凡的生活中挑出一件「奇遇」來開始。
何年何月何日弄不清楚,總之是一個不冷不熱沒有太陽也沒颳風也沒下雨的好日子。
這一天之所以配稱為他生活史上的「奇遇」,因為有這麼一回事。
大約是午後兩點鐘光景,他蹲在一個「公共毛廁」的牆腳邊打瞌睡。這是他的地盤,是他發見,而且曾經流了血來確定了他的所有權的。提到他這發見,倒也有一段小小的歷史,那是很久的事了,他第一次看見這漂亮的公共毛廁就覺得詫異:這小小的蓋造得頗講究的房子到底是「人家」呢,還是「公司」?那時正有一位大肚子穿黑長衫的走了進去,接著又是一位腰眼裡掛著手槍的巡捕,接著又是一位洋裝先生,——嘿,都是闊人,都是隨時有權力在他身上踢一腳的闊人,他就不敢走近去。他斷定這小屋子至少也是「寫字間」了,不免肅然起敬。然而忽然他又看見從另一門裡走出一個女人來,卻不像闊人們的女人。接著又有一個和他差不多的孩子也進去了,這可使得他大大不平,而且也膽壯起來了,他偷偷地踅近些一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闊人們進去辦的是那麼一樁「公」事!他覺得被欺騙了,被冤枉地嚇一下了,他便要報仇;他首先是想進去也撒他媽的一泡尿,然而驀地又見新進去一人把一個銅子給了門口的老婆子,他又立即猜想到中間一定還有「過門」,不可冒昧,便改變方針,只朝那小屋子重重吐一口唾沫,同時揀定門邊不遠的牆腳蹲了下去,算是給這駭了他的小屋子一種侮辱。
那時,他並沒有把這公共毛廁的牆腳作為他的地盤的意思。然而先前進去的和他差不多的那個孩子這當兒出來了,忽然也蹲到他身邊,也像他那樣背靠著牆,伸長兩條腿,擺成一個「八」字。他又大大的不平。
「嗨!哪裡來的小烏龜!」他自言自語的罵起來。
「罵誰?小癟三!」那一個也不肯示弱。
於是就扭打起來了。本來兩方是勢均力敵的,但不知怎地,他的腦袋撞在牆壁上,見了紅,那一個覺得已經闖禍,而且也許覺得已經勝利,便一溜煙逃走。只留下我們的主角,從此就成為這公共毛廁牆腳的占有人。
現在呢,他對於這公共毛廁的「知識」,早已「畢業」了;他和那「管門」的老婆子也居然好像有點「交情」。現在,當這不冷不熱又沒太陽又不下雨颳風的好日子,他蹲在他的地盤上,打著瞌睡,似乎很滿意。
這當兒,公共毛廁也不是「鬧汛」,那老婆子扭動著她的扁嘴,似乎在咀嚼什麼東西。她忽然咀嚼出說話來了,是對牆腳地盤的「領主」:
「喂,喂,大鼻子!你來代我管一管,我一會兒就回來的。」
什麼?大鼻子!誰是大鼻子?打瞌睡的他抬起頭來朝四面看一下,想不到是喚他自己,然而那老婆子又叫過來了:
「代我管一管罷,大鼻子;我一會兒就回來。謝謝你!」
他明白「大鼻子」就是他了,就老大不高興。他的爸爸媽媽還在的時候,他有過一個極體面的名字,他自己也叫得出來;可是自從做了街頭流浪兒以後,他就沒有一定的名字。最初,他也曾把爸媽叫他的名字告訴了要好的夥伴,不料夥伴們都說「不順口」,還是瞎七瞎八亂叫一陣,後來他就連自己也忘記了他的本名。然而,夥伴們卻從沒叫過他「大鼻子」。他的鼻子也許比別人的大一些,可是並沒大到惹人注意。他和他的夥伴對於名字是有一種「信條」的:凡是自己身體上的特點被人取作名字,他們便覺得是侮辱。例如他們中間有一個叫做小毛的癩痢孩子,他們有時和他過不去,便叫他「癩痢」。
因此,他忽然聽得那老婆子叫他「大鼻子」,他就老大不高興,然而不高興中間又有點高興,因為從來沒有誰把他當一個人託付他什麼事情。
「代你管管麼?好!可是你得趕快回來呢!我也還有事情。」
他一邊說,一邊就裝出「忙人」的樣子來,伸個懶腰站起了身子。
老太婆把一疊草紙交給他,就走了。但是走不了幾步,又回頭來叫道:
「廿五張草紙,廿五張,大鼻子!」
「嘿嘿,那我倒要數一數。」
他頭也不抬地回答,一邊當真就數那一疊草紙。
過不了十分鐘,他就覺得厭倦了。往常他毫無目的毫不「負責」地站在一個街角或蹲在什麼路旁,不但是十分鐘就是半點鐘他也不會厭倦,可是現在他卻在心裡想道:
「他媽的,老太婆害人!帶住了我的腳了!走他媽的!」
他感到負責任的不自由,正想站起來走,忽然有人進來了,噗的一聲,丟下一個銅子。
從手裡遞出一張草紙去的時候,「大鼻子」就感到一種新鮮的趣味。他居然「做買賣」了,而且頗像有點威權;沒有他的一張草紙,誰也不能進去辦他的「公」事。
他很正經地把那個銅子擺在那一疊草紙旁邊,又很正經地將草紙弄整齊起來。
似乎公共毛廁也有一定的時間是「鬧市」,而現在呢,正是適當其時了。各色人等連串地進來,銅子噗噗地接連丟在那放草紙的紙匣里,頃刻之間就有五六枚之多。這位代理人倒有點手忙腳亂了。一則,「做買賣」他到底還是生手;二則,他從來不曾保有過那麼多的銅子。
他乘空兒把銅子疊起來。疊到第四個時,他望了望已經疊好的三個,又將手裡的一個掂掂分量,似乎很不忍和它分手。可是他到底疊在那第三個上面,接著又疊上第五第六個去。
還是有人接連著進來。終於銅子數目增加到十二。這是最高的紀錄了。以後,這位代理人便又清閒了。
十二個銅子呢!寸把高的一個銅柱子。像捉得了老鼠的貓兒似的,不住手地搬弄這根銅柱子,他掐斷了一半,托在手掌里輕輕掂了幾下,又還過一個去,然後那手——自然連銅子!——便往他的破短衫的口袋邊靠近起來了。然而,驀地他又——像貓兒噙住了老鼠的半個身子卻又吐了出來似的,把手裡的銅子疊在紙匣里的銅子上面,依然成為寸把高的銅柱子。
第二次再把銅柱掐斷,卻不託在手掌里掂幾掂了,只是簡潔老練地移近他的破口袋去。手在口袋邊,可又停住了,他的眼光卻射住了紙匣里的幾個銅子;如果不是那老太婆正在這當口回來,說不定他還要吐出來一次。
「啊,老太婆,回來了麼?」
他稍稍帶點意外的驚異說,同時他那捏著銅子的手便漸漸插進了衣袋裡。
老太婆走得上氣不接下氣似的,只把扁嘴扭了幾扭,她的眼光已經落在那一疊減少了的草紙以及壓在草紙上面的銅子。
「你看!管得好不好?明天你總得謝謝我呢!」
他說著,睒了一下眼睛,站起來就走。
走了幾步,他又回頭來看時,那老婆子數過了銅子,正在數草紙。於是他便想到趕快溜,卻又覺得不必溜。他高聲叫道:
「老太婆!風吹了幾張草紙到尿坑裡去了!你去拾了來曬乾,還好用的!」
老婆子也終於核算出銅子數目和草紙減少的數目不對,她很費力地扭動著扁嘴說道:
「不老實,大鼻子!」
「怪得我?風吹了去的!」
他生氣似的回答,轉身便跑。然而跑得不多幾步又轉身擎起一個拳頭來叫道:
「老太婆!猜一猜,什麼東西?猜著了就是你的。哈哈哈!」
他一邊笑,一邊就飛快地跑過了一條馬路。
我們這位主角終於由跑步變為慢步了,手在衣袋裡數弄著那些銅子。
一共是五枚。同時手裡有五個銅子,在他確是第一次。他覺得這是一筆不小的財產了,可以派許多正用。他走得更慢了,肚子裡在盤算:「弄點什麼來修修肚髒廟罷?」然而他又想買一顆糖來嘗嘗滋味。對於裝飽肚子這一問題,他和他的夥伴們是另有一番見解的;大凡可以用討乞或者比討乞強硬的手段(例如在冷巷裡攔住了一副吃過的飯擔子)弄得到的東西,就不應該花錢去買;花錢去買的,就是傻子!
至於糖呢,可就不同了。向人家討一粒糖,準得吃一記耳光,而且空飯擔里也決不會有一粒糖的。現在我們的主角手裡有了五個銅子,就轉念到糖一類的東西上了。特別是因為他一次吃過半粒糖,所以糖的引誘力非常大。
他終於站住了。在一個不大幹淨的弄堂口,有三四個小孩子(其中也有比他高明不了多少的)圍住一個攤子。這卻不是賣糖,而是出租「小書」(連環圖畫故事)的「街頭圖書館」。
對於這一類的「小書」,我們的主角也早已有過非分之想的。他曾經躲在人家的背後偷偷地張過幾眼,然而往往總是他正看得有點懂了,人家就嗤的一聲翻了過去。這回他可要自己租幾本來享受個滿足了。
「一個銅子租二十本罷?當場看過還你。」
他裝出極老練的樣子來,對那擺攤子的人說。
那位「街頭圖書館館長」朝他睄了一眼,就輕聲喝道:
「小癟三!走你的!」
「什麼!開口罵人!我有銅子,你看!」
他將手掌攤開來,果然有五個銅子,汗漬得亮晶晶。
書攤子的人伸手就想抓過那五個銅子去,一面說:
「一個銅子看五本,五個銅子,便宜些,看三十本。」
「不成不成!十五本!喂,十五本還不肯?」
他將銅子放回衣袋去,一面忙著偷看別人手裡的「小書」。
成交的數目是十本。他只付了兩個銅子,揀了二十本,都是道士放飛劍,有使刀的女人的。
他不認識「小書」上面的字,但是他會照了自己的意思去解釋「小書」里的圖畫。那些圖畫本來是「連環故事」,然而因為畫手不大高明,他又不認識字,所以前後兩幅畫的故事他往往接不起筍來。
可是他還是耐心的看下去。
有一幅畫是幾個兇相的男子(中間也有道士)圍住了一個女子和一個小孩子打架。半空中還有一把飛劍向那女的和那孩子刺去。飛劍之類,他本來佩服得很,然而這裡的飛劍卻使他起了惡感。
「媽的!打落水狗,不算好漢!」
他輕聲罵著,就翻過一頁。這新一頁上仍舊是那女人和孩子,可是已經打敗了,正要逃到一個樹林裡去,另外那幾個兇相的男子和半空中那把飛劍在後追趕。他有點替那女人和孩子著急。趕快再看第二頁。還好,那女人在樹林邊反身抵抗那些「追兵」了。然而此時圖畫裡又加添出一個和尚,也拿著刀,正從遠處跑來,似乎要加入「戰團」。
「和尚來幫誰呢?」他心焦地想著,就再翻過一頁。他覺得那和尚如果是好和尚一定要幫那女人和小孩子,他要是自己在場一定也幫女人和小孩子的。然而翻過來的一頁雖然仍舊畫著那一班人,卻已經不打架了,他們站在那裡像是說話,和尚也在內。
如果他識字,他一定可以知道那班人講些什麼,並且也可以知道那和尚到底幫誰,因為和尚的嘴裡明明噴出兩道線,而且線里寫著一些字,——這是和尚在說話。
他悶悶地再看下面一幅畫,可是仍舊看不出道理來。打架確是告一結束了,這回是輪到那女人嘴裡噴出兩道線,而且線里也有字。
再下一幅圖仍有那女人和孩子,其餘的一些人(兇相的男子們,道士,連和尚),都已經不見;並且也不是在樹林邊,而是在房子裡了,女人手裡也沒有刀,她坐在床前,低著頭,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在想心事;孩子站在她跟前,孩子的嘴裡也噴出兩道線,線里照例有一些可恨的方塊字。
這可叫他摸不著頭腦了。他不滿意那畫圖的人:「要緊關口,他就畫不出來,只弄些字眼來搪塞。」他又覺得那女人和孩子未免不中用,怎麼就躲到家裡去了。然而他又慶幸那女人和孩子終於能夠平安回到了家——他猜想他們本來就是要回家去。
總而言之,對於這「來歷不明」的女人和孩子,他很關心,他斷定他們一定是好人。他熱心地要知道他們後來怎樣,他單揀那些畫著這女人和這孩子的畫兒仔細看。有時他們又在和別人打架了,他就由著自己的意思解釋起來,並且和前面的故事連串起來。不多一會兒,二十本「小書」已經翻完。
「喂,拿回去,二十本!還有麼,講女人和孩子的?」
他朝那書攤子的人說,同時捫著自己的肚子;這肚子現在輕輕地在叫了。
書攤子的人一面招呼著另一個「小讀者」,一面隨手取了一套封面上畫著個女人的「小書」給了我們的主角。
然而這個「女人」不是先前那個「女人」了,從她的裝束上就看得出來。她不拿刀,也不使槍,可是她在書裡好像「勢頭」大得很,到處擺架子。
我們的主角匆匆翻了一遍,老大不高興;驀地他又想起這一套新的「小書」還沒付租錢,便趕快疊齊了還給那書攤子的人,很大方的說一聲「不好看」,就打算走了。「錢呢?」書攤子的人說,查點著那一套書的數目。「也算你兩個銅子罷!」
「什麼,看看貨色對不對,也要錢麼?」
「你沒有先說是看樣子,你沒有罷?看樣子,只好看一本,你剛才是看了一套呢!不要多賴,兩個銅子!」
「誰賴你的!誰……」我們的主角有點窘了,卻越想越捨不得兩個銅子。「那麼,掛在帳上,明天——」
「知道你是哪裡來的雜種;不掛帳。」
「連我也不認識麼?我是大鼻子。你去問那邊管公坑的老太婆,她也曉得!」
一邊說,一邊就跑,我們的主角在這種事情上往往有他的特別方法的。
他保全了兩個銅子,然而他也承認了自己是「大鼻子」了。他覺得就叫做「大鼻子」也不壞,因為在他和他的夥伴中間,「鼻子」,也算身體上名貴的部分,他們要表示自己是一條「好漢」的時候總指自己的「鼻子」,可不是?
我們的主角,——不,既然他自己也願意,我們就稱他為「大鼻子」罷,也還有些更出色的事業。
照例是無從查考出何年何月何日,總之是離開上面講過的「奇遇」很久了,也許已經隔開一個年頭,而且是一個忽而下雨忽而出太陽的悶熱天。
是大家正要吃午飯的時候,馬路上人很多。我們的「大鼻子」站在一個很妥當的地點,貓一樣的窺伺著「幸福的」人們,想要趁便也沾點「幸福」。
他忽然輕輕一跳,就跟在一對漂亮的青年男女的背後,用了低弱的聲音求告道:「好小姐,好少爺,給一個銅子。」憑經驗,他知道只要有耐心跟得時候多了,往往可以有所得的。他又知道,在這種場合,如果那女的撅起嘴唇似嗔非嗔的說一句「討厭,小癟三」,那男的就會摸出一個銅子或者竟是兩個,來買得耳根的清靜,——也就是買得那女人的高興。
可是這一次跟走了好遠一段路,卻還不見效果。這一男一女手臂挽著手臂,一路走著,自顧咬耳朵說話。
他們又轉彎了。那馬路的轉角上有一個巡捕。大鼻子只好站住了,讓那一對兒去了一大段,這才他自己不慌不忙在巡捕面前踱過。
過了這一道關口,他趕快尋覓他的目的物,不幸得很,相離已經太遠,他未必追得上。然而也還不至於失望,因為這一對兒遠遠站在那裡不動了。
大鼻子立刻用了跑步。他也看清了另外有一個女人正在和那一對兒講話。忽然兩個女的爭執起來,扭打起來了,那男的急得團團轉,夾在中間,勸勸這個,又勸勸那個。大鼻子跑到了他們近旁時,已經有好幾個閒人圍住了他們亂出主意了。忽然有一個小小的紙袋(那是講究的店鋪子裝著十來個銅子做找頭的),落在地下了,只有大鼻子看到。他立刻「當仁不讓」地拾了起來,很堅決地往口袋裡一放,就從人層的大腿間鑽出去,吹著口笛走到對面的馬路上。
逢到這樣的機會,大鼻子常常是勇敢的。他就差的還沒學會怎樣到人家口袋裡去挖。
逢到這樣的機會,他又是十分堅決的,如果從前他「揩油」了管公共毛廁的那個老婆子的五個銅子,——這一項「奇遇」的當時,他頗顯得優柔寡斷,那亦不是因為那時還「幼稚」,而是因為他不肯不顧信用:人家當他朋友似的託付他的,他到不好意思全盤沒收。
天氣暖和時,大鼻子很可以到處為「家」。像他這樣的人很有點古怪:白天,我們在馬路上幾乎時時會碰見他,但晚上他睡在什麼地方,我們卻難得看見。不過他到晚上一定還是在這「大上海」的地面,而不會飛上天去,那是可以斷言的。
也許他會像老鼠一樣有個「地下」的「家」罷?作者未曾調查過,相應作為懸案。
然而作者可以負責聲明:大鼻子的許多無定的「家」之一,卻是既不在天上又不在地下的。
想來讀者也都知道,在「大上海」的北區,「華」「洋」「交界」之地帶,曾經受過「一二八」炮火之洗禮的一片瓦礫場,這幾年來依然滿眼雜草,不失紀念。這可敬的「大上海」的衄疤上,有幾堵危牆依然高聳著,好像永遠不會塌。牆近邊有從前「繁華」時代的一口水泥垃圾箱,現在被斷磚碎瓦和泥土遮蓋了,遠看去只像一個土堆。不知怎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我們的大鼻子發見了這奇特的「地室」,而且立刻很中意,而且大概也頗費了點勞力罷,居然把它清理好,作為他的「冬宮」了。
這,大概不是無稽之談,因為有人確實看見他從這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的「家」很大方的爬了出來。
這一天不是熱天,照日曆上算,恰是一年的第一個月將到盡頭,然而這一天又不怎樣冷。
這一天沒有太陽。對了,沒有太陽。老天從清晨起,就擺出一副哭喪臉。
這一頭,在「大上海」的什麼角落裡,一定有些體面人溫良地坐著,起立,「靜默三分鐘」。於是上衙門的上衙門,到「寫字間」的到「寫字間」……然而這一天,在「大上海」縱貫南北的一條脈管(馬路)上,卻奔流著一股各色人等的怒潮,用震動大地的吶喊,回答四年前的炮聲。
我們的大鼻子那時正從他的「家」出來往南走,打算找到一頓早飯。
他迎頭趕上了這雄壯的人流,以為這是什麼「大出喪」呢。「媽的!小五子不夠朋友!有人家大出喪,也不來招呼我一聲麼!」大鼻子這樣想著,覺得錯過了一個得「外快」的機會。他站在路邊,想看看那「不夠朋友」的小五子是不是在內掮什麼「輓聯」或是花圈之類。
沒有「開路神」,也不見什麼「頂馬」。走在前頭的,是長衫先生,洋裝先生,旗袍大衣的小姐,旗袍不穿大衣的小姐,長衣的像學生,短衣的像工人,像學徒,——這樣一群人,手裡大都有小旗。
這樣的隊伍浩浩蕩蕩前來,看不見它的尾巴。不,它的尾巴在時時加長起來,它沿路吸收了無數人進去,長衣的和短衣的,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
有些人(也有騎腳踏車的),在隊伍旁邊,手裡拿著許多紙分給路邊的看客,也和看客們說些話語。忽然,震天動地的一聲喊——「中華民族解放萬萬歲!」
這是千萬條喉嚨里喊出來的!這是千萬條喉嚨合成一條大喉嚨喊出來的!大鼻子不懂這喊的是一句什麼話,但他卻懂得這隊伍確不是什麼「大出喪」了。他感得有點失望,但也覺得有趣。這當兒,有個人把一張紙放在他手裡,並且說:
「小朋友!一同去!加入愛國示威運動!」
大鼻子不懂得要他去幹麼,——這裡沒有「輓聯」可掮,也沒有「花圈」可背,然而大鼻子在人多熱鬧的場所總是很勇敢很堅決的,他就跟著走。
隊伍仍在向前進。大鼻子的前面有三個青年,男的和女的;他們一路說些大鼻子聽不懂的話,中間似乎還有幾個洋字。大鼻子向來討厭說洋話的,因為全說洋話的高鼻子固然打過他,只夾著幾個洋字的低鼻子也打過他,而且比高鼻子打得重些。這時有一片冷風像鑽子一般刺來,大鼻子就覺得他那其實不怎麼大的鼻子裡酸酸的有些東西要出來了。他隨手一把撈起,就偷偷地撩在一個說洋話的青年身上。誰也沒有看見。大鼻子感到了勝利。
似乎鼻涕也有靈性的。它看見初出茅廬的老哥建了功,就爭著要露臉了。大鼻子把手掌掩在鼻孔上,打算多儲蓄一些,這當兒,隊伍的頭陣似乎碰著了阻礙,騷亂的聲浪從前面傳下來,人們都站住了,但並不安靜,大鼻子的左右前後儘是憤怒的呼聲。大鼻子什麼都不理,只伸開了手掌又這麼一撩,不歪不斜,許多鼻涕都爬在一個女郎的蓬鬆的頭髮上了,那女郎大概也覺得頭上多一點東西,但只把頭一縮,便又脹破了喉嚨似的朝前面喊道:
「衝上去!打漢奸!打賣國賊!」
大鼻子知道這是要打架了,但是他睒著眼得意地望著那些鼻涕像冰絲似的從女郎的頭髮上掛下來,巍顫顫地發抖,他覺得很有趣。
隊伍又在蠕動了。從前面傳來的雄壯的喊聲像晴天霹靂似的落到後面人們的頭上——「打倒一切漢奸!」
「一二八精神萬歲!」
「打倒×——」
斷了!前面又發生了擾動。但是後面卻拾起這斷了的一句,加倍雄壯地喊道:
「打倒××帝國主義!」
大鼻子跟著學了一句。可是同時,他忽然發見他身邊有一個學生,披一件大衣,沒有扣好,大衣襟飄飄地,大衣袋口子露出一個錢袋的提手。根據新學會的本領,大鼻子認定這學生的手袋分明在向他招手。他嘴裡哼著「打倒——他媽的!」身子便往那學生這邊靠近去。
但是正當大鼻子認為時機已到的一剎那,幾個凶神似的巡捕從旁邊衝來,不問情由便奪隊伍里人們的小旗,又喝道:
「不準喊口號!不準!」
大鼻子心虛,趕快從一個高個兒的腿縫間鑽到前面去。可是也明明看見那個穿大衣的學生和那頭髮上頂著鼻涕的女郎同巡捕扭打起來了,——他們不肯放棄他們的旗子!
許多人幫著學生和那女子。騎腳踏車的人叮令令急馳向前面去。前面的人也回身來援救。這裡立刻是一個爭鬥的旋渦。
喊「打」的聲音從人圈中起來,大鼻子也跟著喊。對於眼前的事,大鼻子是懂得明明白白的。他腦筋里立刻排出一個公式來:「他自己常常被巡捕打,現在那學生和那女郎也被打;他自己是好人,所以那二個也是好人;好人要幫好人!」
誰的一面旗子落在地下了,大鼻子立刻拾在手中,拚命舞動。
這時,紛亂也已過去,隊伍仍向前進。那學生和那女郎到底放棄了一面旗子,他們和大鼻子又走在一起。大鼻子把自己的旗子送給那學生道:
「不怕!還有一面呢!算是你的!」
學生很和善地笑了。他朝旁邊一個也是學生模樣的人說了一句話,而是大鼻子聽不懂的。大鼻子覺得不大高興,可是他忽然想起了似的問道:
「你們到哪裡去?」
「到廟行去!」
「去幹麼?這旗子可是幹麼的?」
「喔!小朋友!」那頭髮上有大鼻子的鼻涕的女郎接口說。「你記得麼,四年前,上海打仗,大炮,飛機,××飛機,炸彈,燒了許多許多房子。」
「我記得的!」大鼻子回答,一隻眼偷偷地望著那女郎的頭髮上的鼻涕。
「記得就好了!要不要報仇?」
這是大鼻子懂得的。他做一個鬼臉表示他「要」,然而他的眼光又碰著了那女郎頭髮上的鼻涕,他覺得怪不好意思,趕快轉過臉去。
「中華民族解放萬萬歲!」
這喊聲又震天動地來了。大鼻子趕快不大正確地跟著學一句,又偷眼看一下那女郎頭髮上的鼻涕,心裡盼望立刻有一陣大風把這一抹鼻涕吹得乾乾淨淨。
「打倒××帝國主義!」
「一二八精神萬歲!」
怒潮似的,從大鼻子前後左右掀起了這麼兩句。頭上四個字是大鼻子有點懂的,他脹大了嗓子似的就喊這四個字。他身邊那個穿大衣的學生一面喊一邊舞動著兩臂。那錢袋從衣袋裡跳了出來。只有大鼻子是看見的。他敏捷地拾了起來,在手裡掂了一掂,這時——「打倒一切漢奸!」
「到廟行去!」
大鼻子的熟練的手指輕輕一轉,將那錢袋送回了原處。他忽然覺得精神百倍,也舞動著臂膊喊道:
「打倒——他媽的!到廟行去!」
他並不知道廟行是什麼地方,是什麼東西,然而他相信那學生和那女郎不會騙他,而且他應該去!他恍惚認定到那邊去一定有好處!
「中華民族解放萬歲()!」
這時隊伍正走過了大鼻子那個「家」所在的瓦礫場了。隊伍像通了電似的,像一個人似的,又一句:
「中華民族解放萬萬歲!」
1936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