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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有志者

睜開眼來,兩片嘴唇輕輕一松,就有一個煙圈兒從他嘴邊騰起,搖搖擺擺去了一段路,然後停住,好像不知道上前好呢轉彎好,得站住了轉一轉念頭,這當兒,那圈子一點一點擴大,那煙色也一點一點變淡起來,大到不能再大,淡到不能再淡,煙圈子也就沒有。

這不過是幾秒鐘間的事情,然而躺在那裡看著的他,卻覺得很久。他第二次(略為有點性急)把嘴唇再那樣一松,這回是兩個煙圈兒出來了,廝趕著似的,一前一後,前面那一個在一尺路以內就脹破了,後面那一個卻趕過頭去,——去的很快,因為很快就來不及擴大,他一邊看著,一邊心裡就想著,「這一個也許可以達到帳頂罷?」但是忽然像中了風,那煙圈兒一下子就消得毫無影蹤。

他有點失望。再張嘴。可沒有煙圈兒。只有一團淡到幾乎看不見的口氣和煙的混血兒。於是下意識地把香菸屁股放在嘴角,用力吸一口,屏住氣,打算如法炮製,這當兒,他夫人的腳步聲從房門外來了,——是夫人的腳步聲,決不會錯。老是像拖著鞋皮——拖嚕拖嚕。他一聽見就會頭痛。他會立刻想像到自己的腦袋攤平了成為地板,而他夫人的鞋底——拖過!而且,他好像已經是地板了,他看得見夫人鞋底粘著的煤屑,魚鱗,青菜梗。他忘記了制煙泡泡兒,忘記了有滿嘴的煙在那裡,煙嗆住了喉嚨,咳咳咳——他兩手捧住了腦袋,睜圓著一對恨極了的眼睛。

「又是我打攪你了。」夫人是一目了然的,「可是,你看,阿大撒了我一身尿,不換件衣服怎麼成?」

他苦笑。夫人進來總是有理由的。然而,他討厭他夫人屢屢進來,也是有理由的:他不趁這暑假的期間寫成一篇「創作」,難道等開了學一星期二十小時的課,百來本作文簿那時倒寫得成麼?難道因為阿大會撒尿,夫人要換衣,他就活生生「犧牲」了穩可以到手的「創作家」的頭銜麼?不成的!那怎麼對得起他自己呢!——他的「人生經驗」,他的「天才」,他的五年來朝思暮想的一鳴驚人的大抱負大計畫!五年前他畢業的當兒,不是早已在師長和同學面前——簡直是在全世界面前,宣言他要精心結構「創」一部「作」麼?已經蹉跎了五年了呀!不成的!那個——簡直不成話!

然而夫人的進來總是有理由的,他只好苦笑。

然而更糟的是他夫人換衣服竟比他做文章還難。這個女人總是那麼拖拖沓沓!而且阿大又在下邊哭起來了。這孩子,哭門一開,起碼得二十分鐘,像母親。他忍無可忍似的從床上跳起來發話道:

「嗨!你這人,阿大總是要撒尿,你總是要換衣服——嗯,要換衣服呢,那——你不好把衣服多放幾件在下邊麼?」

「噯噯,只有你才想得周到呀,這已經是換到第三件了,這一早上!」

他夫人一面說,一面把一件淡灰色很短的單旗袍拎在手裡相了一相,就披上身去。她扣好了大襟頭的鈕子,低頭看看,忽然自己笑起來,「從前就時行這麼短!」她自言自語,再扭過頭去看看後身。皇天在上!她穿一件衣服也像他做文章!

他無可奈何地再往床上一躺,嘆口氣,喃喃地說:

「哎,哎,總得有個書房——書房;沒有書房,產生不出——哎,偉大的——」

他沒有說完全,就覺得喉嚨頭梗住了。哇——哇——下邊的阿大即已由示威變成了開火。夫人趕快跑。到房門邊,她又回頭朝她丈夫看了一眼,像是含嗔又像是安慰,輕聲說:

「何苦呢!暑假末,休息休息好啦!」

他皺了皺眉頭,不回答。「何苦呢!」他心裡也這麼說了一句,可是——阿大要撒尿,夫人要換衣服,當真比他的「事業」還重要麼?笑話!可是,可是,夫人這句「何苦呢」,近來常常掛在嘴頭了。真不應該!人家做老婆的,激勵丈夫,給丈夫安排著一個適宜於「創作」的環境,她呢,倒反打退堂鼓。氣數!而且——而且,她自己整天捧住個阿大,就好像人生的意義整個兒有了。「看我,五年前的計畫,理想,還不是一古腦兒收起?」她還這麼說呢!沒志氣!想不到她會變成這麼平凡的!「只好隨她去,然而害得我也平凡,卻是不可恕的。」——他心裡流淚地說,點著了一枝香菸,又嘆氣。

這一回,他不製造煙泡泡兒,煙從口裡接連噴出來,又從他鼻孔里;不多會兒,他的臉上罩滿了一陣白煙,他在煙中看見了五年來的「過去」。他在煙中看見了新婚不久後的他夫人和他自己。夫人那時穿的正就是剛才換上的那件短得奇怪的淡灰色單旗袍,然而比現在美。

吃過午飯,阿大照例睡一覺了,夫人在樓下輕手輕腳料理些雜務,時時側著耳朵聽。橐橐橐的皮鞋聲在樓板上響到窗前又響回去。夫人聽了會兒,忍不住抿嘴笑,笑過了又皺眉頭。這樣難產的「創作」應當是好的罷?

忽然皮鞋聲橐橐橐地響到樓梯頭了。忽然又停住。夫人關心地朝樓梯那邊望了一眼,忽然皮鞋聲響下樓梯來了,丈夫臉上是一股心事。

夫人趕快迎上去,一個笑靨,低聲說:

「怎麼下來了?要什麼,你叫一聲就好啦,我老在這裡留心聽你。」

他搖了搖頭,朝他夫人臉上看著,似乎有話要說,但是眉頭輕輕一皺,就橐橐地走到客堂里,那走法大有神經病的樣子。「輕些!阿大——」夫人跟在後面警告。他好像渾身一跳,就站住了,朝搖籃里睡著的阿大看一眼,懶洋洋地坐到一張椅子裡去了。夫人跟到椅子邊,一手搭在他肩上,正想開口,他倒先說了,一個個字都像經過咬嚼:

「想來,想去。這——環境裡,斷乎——斷乎,寫不出,好創作。」

「那你就不用寫罷。暑假——」

「哎,先來個『不用』,——不是辦法!」搖著頭,加強那「不是」的力量。

「那怎麼辦呢?衣服什麼的都搬到樓下來罷?」

夫人誠懇地說,眼睛看住她丈夫。一個停頓。他像是在沉吟,又像是在斟酌;終於,眉毛一挺,毅然決然了:

「怎麼辦麼?只有一個辦法!——嗯,衣服什麼的,不是主要;怎麼你會把衣服什麼的看成了主要?不然,不然!唯一的辦法是——嗯!我考慮過無數遍了,嗯,只有離開這環境,我——我到什麼山里,什麼廟裡,聚精會神完成——完成我的創作!唯一的——唯一的辦法!」

夫人不回答,出神地看著一隻牆角。等了一會兒,他不耐煩地說:

「不明白麼?你看不到這個必要罷?」

「噯。是的,是的!不過,不過;」她勉強笑了一笑。「不過我想起四年前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已經要——要寫一部創作?你那時住在一座廟裡,雖不是山里,倒也跟山里差不多,可是你那時老追著我說:寂寞呀,空虛呀,創不了作;你說我們一塊兒就好了,你那時不是說得很認真的麼?——」

她說不下去了。她繃緊著臉輕聲笑,忽然掉落一對眼淚來,但是眼淚掛在面頰上,她倒真心的笑了起來了。過去的追憶,似乎畢竟也還甜蜜。

他似乎有點窘。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急口地叫道:

「那,那,也不是我的錯呀;這個,此一時,彼一時呀!這個,不到一年,就有了他呀!」手指著搖籃里睡著的阿大,卻又頓著腳,「該死,該死,沒等我創了作,他就來了!所以,這個環境,埋沒天才,非——非離開不可!」

夫人早已笑不出了,看看他,又看看搖籃,趕快伸一條腿過去,腳尖點住了搖籃邊輕輕搖了一搖,可是來不及了,阿大一雙小手已經狠命揉著他的小臉,這是要哭。夫人跑過去,一把抱了起來,已經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他覺得背上全是汗,洋紗短衫粘住了,就反過手去拎一拎空。

「不成!真不成!非得——非離開這環境不可!」他說著又嘆一口氣,便橐橐地開正步走上樓去。

過了幾天,他居然獨個人住到廟裡去了。廟就是從前他戀愛「發祥」的那隻廟,可不在山裡,而在小小的鄉鎮。他分了三分之一的家用——四十塊錢,預定要在這廟裡住上六個星期。

第一天是要布置出一個適宜於「創作」的書房來,一眨眼便已經天暗。他也累了,朝一盞美孚燈呆坐了會兒,聽聽窗外草里的絡絲娘,自覺得「靈感」還沒來,就上床睡覺。

他有夢。當然是「創作」成功的夢。他讀過孫博翻譯的《沉鍾》。他知道劇中的鑄鐘匠亨利那口鐘就是「偉大的藝術」的象徵。他堅信著自己這見解,誰要說他解釋錯了,他就要吵架。現在他夢中就看見他的「藝術的大鐘」居然成功,而且沒有掉在湖裡,卻高高地掛在莊嚴華麗的鐘樓上。而且他親手拿著檀香的大杵,凜凜然撞這口「藝術的大鐘」了。

洪……洪……洪……

他夢中笑醒來還聽得這莊嚴的鐘聲在耳邊響。他揉了揉眼睛,把小指頭放到嘴裡輕輕咬一下。不錯,他感覺得痛,他不是在夢中。但是那鐘聲明明從窗外飛來:洪……洪……「當真和拜輪一樣,我一覺醒來就看見自己是文壇名人了麼?」他這樣想著,就趕快穿衣下床。這當兒,他的腦細胞一定是下了緊急全體動員令了;他平日讀過的一切外國(自然沒有中國)文豪成功史都一齊湧現來了。他眼前突然來了大仲馬的比皇宮還富麗些的monte-cristo①,他便立刻拿定主意他決不像大仲馬那樣做孟嘗君。他也許一星期請一次客——咳,在他的monte-cristo請一次客,然而決不讓比他次等的文人天天來揩油。而且也許他要養幾條狗防防賊,可決不能讓他的狗帶進半條野狗來幫著吃。不,一百個一萬個不!他可不能像大仲馬那麼糊塗!——①monte-cristo法國作家大仲馬著的小說《基度山恩仇記》中的人物;這裡是指他所住的豪華雄偉的爵府。——作者原注。

「不!」他跳下床在那破碎的方磚上頓一腳。像踏著了火磚似的,他的腳立刻縮起來,雙手抱住了。他還沒有穿襪子,破方磚刺痛了腳底心了。他抱著痛腳倒在床里,無端的哈哈狂笑。

洪……洪……洪……鐘聲還是一句句響著。

他揉著那隻痛定了的腳,漸漸想起這是廟裡的老和尚撞大殿上那口鐘罷,便覺著有點掃興。於是穿上襪子,趿著鞋皮,小小心心踏在那些破碎的方磚上,推開了一扇窗,他就喚小和尚打臉水。

到亂草野花的石階上站了一會兒,他就信步踱出廟門來了。一邊踱著,一邊就心裡打起算盤來。廟裡一個半月的租錢——不,香金,去了十塊。茶水燈火在內。倘使帶一份齋,那麼按日三毛大洋,三三得九,一三是三,三五十五,——喔喔,該是十三塊五角罷,當然輕而易舉,但是,但是——他是為「創作」而來的,用腦的,總不成餐餐豆腐青菜會產生出雄偉濃艷的作品,好在鎮上有的是小館子,新鮮的魚蝦,肥嫩的雞鴨,每天花上——唉,小鎮裡的物價總不至於貴到哪兒去。

他挺了挺胸脯,覺得自己的思慮真是周密之至。

「不過這會兒是早飯呀,該吃點什麼好呢?」走近了市廛的時候,他猛可地這麼想起。他站住了向街上街下張望著,原來有小館子也有帶賣點心的茶館。他就自然而然跑進了茶館去。「按照衛生,早上不宜葷腥油膩,品一會茗提提神是好的,」——他給自己的行動解剖出堅實的學理。

然而因為茶,他就聯想到咖啡。對不起,他在家裡並不是每天早上都有咖啡喝的,——不,簡直一星期一次也沒有。不過此番是大規模地來潛心「創作」,應當備一點咖啡。對了,咖啡是不可少的。不是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全仗了二萬幾千杯咖啡?

「哎,哎,怎麼從前就忘記了呢!損失!天大的損失!不然!我的傑作早已產生了,何待今日!」捧著茶杯的他這樣想就喝了一口,同時他又喊了一客蔥花豬油燒餅和一客肉饅頭。

夫人將他指定要的黑咖啡買好寄了來時,已經是他在廟裡的第四個黃昏。三天來他的生活很有秩序;早上吃茶,半小時;午飯晚飯,要是碰到鬧汛,那就費掉一個鐘頭也還算幸氣。餘下的時間就是攤好原稿紙坐了下去。捧著腦袋構思了一會兒,好像「靈感」還沒來,便點起一枝香菸催一催;坐著抽菸又好像不得勁,便躺到床上去,也照例制些煙泡泡兒;於是再坐到原稿紙面前去。再捧著頭,再點著煙,再到床上躺一會。這是刻板的。有例外,便是在兩枝香菸中間偶然不回到原稿紙面前去,而到房外那亂草天井中踱這麼一刻鐘二十分。

這樣秩序整然過了三天,原稿紙撕掉過十幾張,但是攤在書桌上的原稿紙依然只標著一個大大的「一」字。

這怪得他麼!夫人還沒把黑咖啡寄來呢!這個責任自然是夫人負的!

然而現在黑咖啡終於寄到了,他的腦細胞又立刻下了全部緊急動員令。他一面在美孚燈上燒咖啡。一面就把生平聽到的外國大文豪的軼事一古腦兒想起:司各德一個早晨要寫二三萬字呢!丹農雪烏白天騎馬遊玩,晚上開夜工,二十萬言的小說也不過一星期就脫稿呢!——「哈哈!咖啡!咖啡萬歲!」他不期然喊出了口。

那一晚,他開了第一次的夜工。

似乎黑咖啡當真有點魔力的。他坐在原稿紙前面不到十分鐘,便覺得文思洶湧,仿佛那未來的「傑作」的全部結構驀地聳現在他腦子裡;「哈,原來早已成熟了在那裡!」——他夾忙中還能自己評贊了一句。他像大將出陣似的擄起袖子,提起筆來,就準備把那「原來早已成熟了的」移到紙上去。他奮筆寫了一行。核桃大的字!然而,然而,幹麼了?腦袋裡「早已成熟了的」東西忽然逃走!真有那樣沒耐心多等一會兒的!

於是他不能不捧著腦袋了,不能不擱筆了。約莫又是十分鐘。他聽得絡絲娘在窗外草堆里刮拉刮拉,多麼有勁,他又聽得金鈴子吉令令地搖著金鈴。他腦子裡的「傑作」的形體漸漸又顯形。他眼睛裡閃著光芒,再奮起他的fountainpen,又是核桃大的字,然而,不到半行,猛可地腿上來了一錐,他反射作用地拍的一下,半手掌的紅血!就在這當兒,腦子裡的東西就又逃走。

現在他覺到占有這書房的,不是他而是蚊子。無數的蚊子,吶喊著向他進攻。他趕快朝桌子底下一看,原來蚊煙香已經被他自己踏熄了。這一定是剛才第一次文思洶湧時他不知足之蹈之闖下了的小小亂子。他只好再擱筆了。再燒起一盤蚊煙香,於是第二杯咖啡。

照例第二次的東西總得差些。黑咖啡也不能例外自居。他苦苦地要把霧一樣的腦膜上的影像捉到紙上去,然而每次只捉得一點點兒。而且那些影像真是世界上最膽怯的東西。絡絲娘的刮拉刮拉,金鈴子的吉令令,都足夠嚇它們立刻逃走。第一次的黑咖啡召了它們來時,它們可還不是這樣「封建思想」的小姑娘似的!

不過還有第三第四杯黑咖啡。

不過第三第四杯黑咖啡的效力一定還得依次更差些!

而且美孚燈也要宣告罷工了,燈焰突突地跳,跳一跳便小一些。

他的一雙眼睛也有點不聽指揮,他輕輕嘆一口氣站起身來,看看原稿紙,還是第一張,十來行核桃大的字;看看地上,香菸屁股像窗外天空的星!

很委屈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十分可惜那第一杯黑咖啡召來的第一次「靈感」沒有全數留住。「怪不得人家說漢字應當廢除呢!要不是為的筆畫太多,耽擱了工夫,我那第一次的想像豈不是全可以移在紙上麼?——至少是大部!」他這樣想著,翻一個身。

「聽說西洋的大文章,比如伊伯尼茲罷,從來不作興自己動筆的;他們有女打字。他們拿著咖啡杯,一面想,一面口說,女打字就嚓嚓地打在紙上。對呀,說比寫快,打字又跟說一樣快,那自然靈感逃不走!要自己寫,還要那樣痲煩的漢字,真太不像話呢!」他一面搔著腿上背上的蚊蟲疤,一面這麼想著,覺得有點悲哀了。

但是再翻一個身,他的悲哀便又變為憤怒。都是受了生活壓迫的緣故使他不得不在暑假「創作」,使他不得不來在這草鎮破廟受蚊蟲叮,而且使他沒有女打字!要是他此番當真還是「創」不成「作」,那責任該當由「生活」由社會去負,他是被犧牲了的,他有什麼錯呢!

他詛咒又詛咒,終於在詛咒中睡了去。

以後是他歷試西洋大文豪們各種各樣寫作習慣的時期。

因為第一次開夜工的成績太壞,他就不敢再學巴爾扎克。「這一位巴老先生好個結實的身體呵!聽說他的頭頸就比別人粗,頭髮跟馬鬃似的,身材又高又大,有水牛般的精力。我怎麼學得了他呢!而且他的書房裡一定沒有蚊子!」他感傷地想著,不免也帶便恨到他爹娘為什麼不把他生的又高又大些。但是他不能不「創作」。而「創作」又必須有「方法」,於是他就想到了司各德。這位老先生腳有點兒跛,身體似乎差些,他是早上寫文章的。對了,早上,吃早飯之前,古哲說的什麼「平旦之氣」。

他決定主意要起早了,雖然起早也並不容易。預定是六點鐘,可是睡眠之神偏偏讓他七點鐘醒來。「喔,得有一個鬧鐘呀!」他打著呵欠想。也照黑咖啡的老例叫夫人寄一個罷,不成!家裡沒有鬧鐘,得現買。買買恐怕又得好幾天。而且夫人肯不肯買也還成問題呢!上次寄黑咖啡就已經嘮嘮叨叨說上半車子話,說家裡剩的幾個錢算算總不夠,阿大肚子不好也還沒有看醫生,糟糕!

然而他不是輕易地就屈伏的人呵!一定得想法買個鬧鐘來。

那天從茶館裡用過早飯回廟的時候,他就跟廟裡的老和尚商量,請他每天早上六點鐘權充個「報曉頭陀」。

「喔——六點鐘麼,出家人沒有自鳴鐘呀。」老和尚懶洋洋地說。

他搔了搔頭皮,心裡想還是叫夫人買個鬧鐘寄來罷,但一轉念,就歪著腦袋問道:「你每天是什麼時候起來的?」

「我麼?頭雞啼就打坐念經了。」老和尚一對雞婆眼直盯住了他的臉。

「好好,就是頭雞啼罷。——頭雞啼來叫我!」他把問題解決。

為的是要劃一時代,這天白天裡他就爽性不創作。他躺在床上噴了幾個煙圈兒以後,猛可地又想起何不同時學一次丹農雪烏,總該也有點益處。他當然沒有一匹駿馬,但鄉下人有的是牛,一頭黃牛或水牛想來也使得。

於是在上午就出發了。離廟不到一百步,就有田。綠油油一片。可是不見牛呵!他用了寫實主義作家實地視察的勇氣跑過了三四道田塍,果然望見遠遠地近一條小河處聳露起一隻牛角。他禁不住心裡一喜,腳下就更有勁了。他一口氣奔了好大段的路,整個牛都看見了,然而糟啦,一個不識趣的鄉下人剛剛牽那條牛到水車邊,看樣子是要上工了。等到他趕到跟前時,那牛早已很馴良地在盤著水車,牛臉上一副大眼罩。

「一切的一切都在阻礙我創作天才的自由發展呵!」他這樣想著,沒精打彩走著回頭路。肚子倒餓起來了,田裡可又沒有小飯館。

但是這一點挫折只使他更加堅決。午飯後他換了個方向去找,居然有了,三四條,黃牛水牛全有,都不在工作時間,躺在大樹根下乘風涼。他和看守的鄉下孩子辦了個交涉,兩個銅子騎一騎。什麼都得花點本錢,他很懂得;可不是他創作成了後他也不能讓書店裡欠版稅?

他把那幾條牛一條一條都騎過。他騎的不很在行,然而他滿意。騎到最後一頭,那是黃牛——的時候,猛可地他覺得「靈感」來了,他預定的小說人物之一,可巧也是個牧童什麼的,驟然從他腦子裡跳出來,活龍活現站在那裡。「哈哈!」他狂笑了一聲,滾下牛背,搓搓手,然而,筆呀,紙呀,工具都不在手裡,他再搓搓手,掃興地嘆口氣。

不過無論如何他這次「擬丹農雪烏」是成功了的。他在夕陽影中回到廟裡,心裡是愉快的,充滿著希望的。照理他接著就該開那麼一個全夜工。因為丹農雪烏的「方法」確確鑿鑿是那樣的。但是他為的已經「把一顆信仰心獻給了司各德」,而且四肢百體也好像要不依,所以他用過夜飯後只把筆墨稿紙香菸,還有黑咖啡,都安排得整整齊齊,就放心睡覺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也不知道做了夢沒有,總而言之,他恍惚滑下了黃牛背似的渾身一跳,吃驚地睜開眼來的當兒,一條太陽光正在他額角上遊戲。他趕快從枕頭底下摸出表來一看,他媽的!又是七點鐘多點兒。

他這一氣非同小可。「咳咳,一盤新計畫,又被破壞了!」——他穿著襪子的時候這麼說。「而且,可惡的,老和尚可惡!幹麼他也要存心破壞我的創作計畫呢!」——拔上鞋子的時候又氣沖沖地說。

等不及洗臉他趕到「方丈」里大聲叫道:

「呔!昨天談判好了的,你一早叫醒我,怎麼你偏偏不叫呢?」

篤篤篤地老和尚起勁敲著木魚正做早課,只把眼皮抬起來朝他看了一下,嘴裡依然喃喃地念經。旁邊的小和尚卻連木魚也忘記敲了,烏溜溜兩隻眼睛只朝他頭上看到腳底。

禿——老和尚的木魚棰子忽然敲到小和尚頭上了。禿禿!又連兩記。老和尚不念經了,側過臉去。小和尚卻漲破了喉嚨,「南無佛,南無法」地亂嚷起來。老和尚賭氣似的再敲了小和尚頭一記,就喝道:

「你貪懶!你不曾去叫罷!」

「哼哼,這樣大事件你交給一個小和尚怎麼成呢!」「我叫的,叫的;」小和尚明白過來似的急口說,「他不醒呀!我叫的!」

「胡說八道!我沒有不醒的!大事情在我身上呢!」他氣得跺腳。

「我叫的!我在窗外叫了半天,你不醒!」小和尚差一些要哭了。

「出家人不打誑語。先生,實在是你睡性好了點兒。」

老和尚望望小和尚,又望望他,慢吞吞地說。他氣得想不出回答。忽然他伸手到左口袋右口袋乃至褲子袋裡亂摸了一通,他是想摸出他的表來給老和尚看看這早晚已經是什麼時候,因而他的預定計畫是毀了,這責任是該當誰負,然而表沒有,表忘記帶在身邊了。這當兒,老和尚卻又慢吞吞說:

「先生,莫怪叫不醒你。我們頭雞啼起來,你剛剛在頭昒里。」

「頭雞啼,頭雞啼麼?頭雞啼約莫是幾點鐘呢?」他搔著頭皮。

「不知道是幾點鐘,」老和尚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寒雞半夜啼,這會兒是熱天,頭雞啼總在五更不到,四更過點兒。」

他聽得呆了,他媽的,頭雞啼原來有那麼早的!怪不得司各德早飯之前能夠寫那麼兩萬字,想來他也是頭雞啼起身的。得了,就是頭雞啼罷。

「老和尚,你不知道我身上有件大事呢!明天千萬頭雞啼就來叫,叫不醒,打門,打門再不醒——喔喔——」他搔了搔頭皮,「總之一定要叫我醒就是!千萬不要忘記!」

現在他知道頭雞啼離天亮遠得很呢,他不能不預先布置。

他自己買了一罐子煤油,省得跟老和尚要添,惹氣。他不「擬丹農雪烏」了,卻睡了箇中覺。出去吃夜飯的時間提前一小時,——六點整,想起蚊煙香不多了,便又帶回一盒。他格外又想到頭雞啼起來烏黑黑地給美孚燈加油是不方便的,而且他也不能讓加煤油什麼的瑣事擾亂了他的「平旦之氣」,於是他趁天還沒有黑就把美孚燈要了來,一看果然只有半肚子油,他就把它加得滿滿地。也沒敢多點,只對著它抽了一枝香菸,就趕快吹熄,上床睡覺。

然而也許因為白天睡過中覺,也許因為躊躇滿志,他倒睡不著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想想還有什麼應該先布置好的沒有。什麼都妥當周密之至。只有一件:說不定老和尚跟小和尚自家倒睡過了頭,這可不是玩的。他連忙爬起來,就那麼黑地里——幸而星光好得很,摸過了大殿,到和尚房門外篤篤地敲了兩句。咳咳咳。是老和尚的聲音。再篤篤篤。

「誰呀?」仍是老和尚的聲音。

「是我!喂,老和尚,頭雞啼——」

「還早呢!」聲音裡帶點驚異。

「啊啊,這個,我知道的。我是特來關照你,不要錯過了頭雞啼。」

「不會的!咳咳——嘿——」

他這才放了心,照舊摸回去,卻在大殿上看見一輪明月正從一塊烏雲里鑽出來,天空還有幾朵白雲,此外是一色碧青。他也不敢多賞玩,趕快回到自己房裡鑽進了蚊帳,便閉了眼睛。明天的事情要緊,他不能再不睡。

但是愈想睡,偏不能睡。不睡倒也罷了,忽然腦膜上飄飄忽忽地移過了一些影像。那不是他那「創作」的「靈感」還會是別的不成!「怎麼來得這般早呢!太早了!等到頭雞啼行不行?」——他拍著床帶幾分不願意的神氣自己對自己說。可是那些影像卻作怪地愈來愈多,斷斷續續地,這個隱去了,那個卻又顯出來,好比天上的浮雲。他簡直窘了。末後他決定起身先來寫這麼一點再說。然而他剛剛坐起身來,那些影像卻又模糊了。他喃喃地說了一句「還是等到頭雞啼再來罷」,便又躺了下去。於是過不了多久他也就朦朧入睡。

這回是皇天保佑,他沒有睡得像死人似的。小和尚在窗外喊了第一聲時,他就矍然驚醒;第二聲喊得響些,他已經跳起身來忙應了一句。

下床來第一件事是點燈。第二件是燉咖啡。他看見燈焰四周有很大的一圈暈。這暈在抖,抖一下就好像大一些,有些金色和銀色的星在暈圈裡飛。他揉揉眼睛,伸一個懶腰。便覺得自己的腦袋也有點不大對,——昏昏的,又頗脹悶。他舉起雙手,用力在臉上抹一把,走到房外在石階上站了一會兒。天空的星星好像減少了,遠處樹梢白茫茫地,像掛著一層霧氣。他惘然定睛看著,足有四五分鐘之久,然後猛生地驚覺了似的,轉身回房,便坐在他的「崗位」里。

燈焰已經沒有暈了。他的腦袋也回復了常態。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抵住了太陽穴,頭微偏著,便提起筆來;筆尖像尋食的雞喙,剛要落到紙上,便又縮回,最後第五次這才啄到了,是兩個大字:「陶醉」。他這篇大作雖然核桃大的字還不滿一千,可是「故事」已經到了緊張關頭,一對不知從哪裡跳出來的青年男女由「一見目成」——這四個字他得來全不費力,他曾經歸功於他的黑咖啡,——的經過,此時正坐在大樹下談心。得了,談心!他嘴唇嘖的響了一聲,便很快地寫下去:「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沉吟。筆尖兒又從紙面縮起。筆尖兒再逡巡落到紙面的時候,燉著的咖啡放出絲絲的細聲音,他朝咖啡看了一眼,便毅然決然圈掉了一個「的」字,卻在「中」字下寫了三個字:「的他們」。咖啡的聲音越來越響了。他把全句念了一遍,終於再添上個「倆」字,便趕快放下筆,捧起了咖啡杯子。

一口一口啜著那熱咖啡的時候,他眼睛望著剛寫成的一句。字眼兒美麗,音調也好,特別是不能再增減一字——這是他平日給學生改作文簿的時候屢次提出來諄諄誨誡的;這都應當歸功於「平旦之氣」。

咖啡以後,他要放手寫了。於是——「神秘的甜蜜的詩意,閃耀在她那一雙黑鑽石一般的美目里」:一句。他滿意地鬆一口氣,忽然左手在桌子邊上拍一下,趕快加添了「白如雲石」四個字,左手再支著腦袋,又添了兩字:「黑如」。側著頭再看一遍,終於再改,成為「……那一雙白的地方像雲石,黑的地方像黑鑽石的美目里。」他覺得無可再改了,微微一笑,接著便要寫那男的。

這樣一字一字「鬥爭」下去,不知不覺滿了一張稿紙。應該再喝一杯咖啡了,但是肚子裡咕咕叫起來,似乎說:要一些填得飽的。不成!還沒達到司各德的十分之一呢!肚子應該等一等。而且「靈感」正在「油然作雲」呢!

他左手揉著肚子,右手捉住「靈感」,依然一字一字「鬥爭」下去。可是肚子是講不通的,咕咕地越叫越響,不管那可憐的「靈感」嚇得簌簌地抖。「靈感」的線愈抖愈細,終於,一下子斷了,再也接不起。那剛是第三張原稿紙寫滿了一半的時候。

「該死,該死!」他擱下了筆,咬緊了牙關說。兩手交叉在胸前,朝美孚燈發怔。窗外透著魚肚白了,大殿裡傳來勻整的木魚聲。

毀了!這一回又不順利。然而他想想也不能太怪怨肚子。肚子原是不大講理的,肚子得用點東西喂,正像他的腦筋得用咖啡喂。為什麼他昨天竟沒想到這一點呢?那是不是腦筋的責任?不要多抱怨腦筋罷,它要招呼的事原就太多了!應該讓它專管「創作」。司各德「創作」的時候難道也要自家留心燈油、蚊煙香,乃至點心?這些雜務,一定有他家裡人代他用腦筋!

「哎哎!沒有安定的生活呵!生活是虐殺創作的!」他賭氣站起來,就跑出了房門。

預定的六個星期過到一半時,黑咖啡早已用盡,而他的錢袋也已空空。他寫給夫人要錢的信一連有三封,但只得了要求數目的三分之一——十塊大洋。夫人信上說:這十塊錢還是奔走了三天的結果。他還清了小飯館和茶店裡的欠帳,剩下的錢只夠坐四等車。

他終於回家去了,手提柳條箱裡有「未完成的傑作」,肚子裡有海樣深的對於「生活」的仇恨。不!對於一切的仇恨,絡絲娘,金鈴子,不知名的野狗,老和尚小和尚的木魚聲——它們都曾聯合起來打擾他,阻撓他「天才」的「自由發展」,當他依照「司各德方法」的時候。

而還有老鼠,也幾次破壞他的工作。他為了「司各德方法」不得不備些點心,然而那可惡的老鼠竟有好幾次偷吃了一半多!他能發誓,司各德家裡一定沒有那樣該死的老鼠!

然而他並不灰心。一來他「發見」了「司各德方法」頗合實用,二來他到底「創作」了四十多張原稿紙了,雖然是核桃大的字,雖然算字數也許五千還差點兒。要不是生活壓迫,他這次準定會完成他的「傑作」,——這個,他有確信。

「沒有生活,就沒有創作!」

他和夫人見面的時候劈頭就這麼說了。看著他夫人似乎一時還不能領悟,他嘆了口氣解釋道:「一定要有司各德的生活,——有法務部的乾薪好拿,有舒服的住宅,不用自己加燈油,不用怕蚊子咬,也不用自己記住備點心,而點心也沒有老鼠來偷,——要這樣,才能夠談到創作!」

「那麼,依我說,不創作也就罷了。」夫人寬慰他。

「咦咦!你——你——」他跳了起來大叫,「哎,你為什麼總是那樣不堅決呀!喂,得堅決一些,不行麼?還有明年呢!我不灰心呵!不過,先要把我的生活布置好。能有司各德的那樣一半,喔,就是一半的一半罷,也就夠了,我有把握!」

於是他昂起頭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微喟著說:

「難道社會就這樣不寶貴一個意志堅決的天才麼?」

1935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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