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隱逸,在本質上,就是對於人世的逃避。不滿意於社會的現狀,無力突破,又不能忍受,其結果,當然只有逃世一途。這一類的人,在亂世是特別的多,而逃的方法,也有各種各樣的形式,而大部分是並不到山裡去。拿現在說,有如在寒齋吃苦茶的苦雨翁,雙鳳凰磚齋的齋主,以及這一類的人,都可以說是依附於這種傾向。
逃向隱逸,究竟有沒有出路呢?「閹里吃茶」,「齋中弄磚」,究竟能不能消滅心頭的憤悶呢?事實上都是不可能的。有飛機在山林里亂擲炸彈的現代不必說,就用古事來證明吧。明季朝綱不振,天下方倒懸危迫,是所謂「執政諸大臣有杞檜之奸,林甫嵩之之(mao)嫉」,「偽士滿朝,腐儒誤國」(袁宏道:《顧升伯太史別序》)的時代,這時很多的人認為「時事至此,尚安忍復言」,而作「終老於莫厘縹渺之間」的想念。然而,事實上是辦不到的,只是一種空想而已。宏道書云:「近日燕中談學者絕少,弟以此益閒。塵車糞馬,弟既不愛追逐,則隨一行雅客,蒔花種竹,賦詩聽曲,評古董真贗,論山水佳惡,亦自快活度日。但每日一見邸報,必令人憤發裂眥。時事如此,將何底止?因念山中殊樂,不見此光景也。然世有陶唐,方有巢許,萬一世界抗擾,山中人豈得高枕,此亦靜退者之憂也」(見鍾伯敬編四十卷《袁中郎集》。)縱有短期閒靜之樂,一旦飛機哄到山林,打破隱逸空氣,又將如何了呢?而況究竟並不能閉起眼睛,要目擊耳聞許多「憤發裂眥」之事。照這樣的看起來,過()去的袁中郎,似乎還比今日的齋主居士積極一些。
在蕭士瑋的全集的尺牘里,看到了幾句會心的話,─—是會心的哭而不是會心的笑─—說是「四方蹙蹙,日甚一日,蹙蹙猶可,日蹙且日縮,視此未縮,曾余幾何?」(《答曾二濂》)當時的事實,和今日頗有些相象。「曾余幾何?」東三省既如黃鶴之一去不返,華北又岌岌可危,做隱士,逃避,究竟能逃避到哪裡去呢?三百年前中郎能理會到的問題,難道三百年後的博士們竟不懂得麼?只有以反攻來替代防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