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偕夫人來台灣訪問的林語堂博士乃筆者所心折的現代作家之一。林氏平生提倡幽默文藝,謂幽默在政治、學術、生活上均有其重要性,德皇威廉為了缺乏笑的能力,因此喪失了一個帝國(見林著《生活與藝術》),故幽默不可不倡。
我們中國人雖然不至像威廉翹著他那菱角鬍子,永遠板著他那張鐵血軍人的臉孔,可是說到真正的幽默,我們也還是夠不上談的資格。因此林語堂先生過去曾極力提倡,他所辦的《論語》、《人間世》、《宇宙風》一面教人做小品文,一面也叫人懂得什麼是幽默的風味。所以他遂被人奉上了「幽默大師」的頭銜了。
林氏所倡的幽默究竟是什麼東西,恐國人知者尚鮮。即說從前聽過林氏解說,事隔多年,恐怕也忘記了。幸筆者手邊尚保存資料若干篇,現特錄出要點,以供讀者參考。
按林大師曾在《論語》某期刊《文章五味》一文云:
「嘗謂文章之有五味,亦猶飲食。甜、酸、苦、辣、鹹、淡,缺一不可。大刀闊斧,快人快語,雖然苦澀,當是藥石之言。嘲諷文章,冷峭尖刻,雖覺酸辣,令人興奮。惟鹹淡為五味之正,其味雋永,讀之只覺其美,而無酸辣文章,讀之肚裡不快之感。此小品佳文之所以可貴。大抵西人所謂射他耳Satire(諷刺),其味辣;愛倫尼Irony(俏皮),其味酸;幽默Humour(詼諧)其味甘。然五味之用,貴在調和,最佳文章,亦應莊諧雜出,一味幽默者,其文反覺無味。司空圖與李秀才論詩書曰:『江嶺之南,凡足資適口,若醯,非不酸也,止於酸而已,若醝,非不鹹也,止於鹹而已。中華人所以充飢而遽輟者,知其鹹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知此而後可以論文。」
又某期《論語》有《會心的微笑》,引韓侍桁《談幽默》一文云:「這個名詞的意義,雖難於解釋,但凡是真理解這兩字的人,一看它們,便會極自然地在嘴角上浮現一種會心的微笑來。所以你若聽見一個人的講話,或是看見一個人作的文章,其中有能使你自然地發出會心微笑的地方,你便可以斷定那談話或文章中是含有幽默的成分……」又說:「新文學作品的幽默,不是流為極端的滑稽,便是變成了冷嘲……幽默既不像滑稽那樣使人傻笑,也不是像冷嘲那樣使人於笑後而覺著辛辣。它是極適中的,使人在理知上,以後在情感上感到會心的甜蜜的微笑的一種東西。」
林大師又曾與李青崖討論幽默的定義,則可算他對幽默一詞所作正面的解釋。李氏主張以「語妙」二字翻譯Humour謂音與義均相近,大師則謂「語妙」含有口辯上隨機應對之義,近於英文之所謂Wit用以翻譯Humour,恐滋誤會。大師主張以「幽默」二字譯Humour者,二字本為純粹譯音,所取其義者,因幽默含有假痴假呆之意,作語隱謔,令人靜中尋味……但此亦為牽強譯法。若論其詳,Humour本不可譯,惟有譯音辦法。華語中言滑稽辭字曰「滑稽突梯」、曰「詼諧」、曰「嘲」、曰「謔」、曰「謔浪」、曰「嘲弄」、曰「風」、曰「諷」、曰「誚」、曰「譏」、曰「奚落」、曰「調侃」、曰「取笑」、曰「開玩笑」、曰「戲言」、曰「孟浪」、曰「荒唐」、曰「挖苦」、曰「挪揄」、曰「俏皮」、曰「惡作劇」、曰「旁敲側擊」,然皆指尖刻,或偏於放誕,未能表現寬宏恬靜的「幽默」意義,猶如中文中之「敷衍」、「熱鬧」等字,亦不可得西文正當的譯語。最者為「謔而不虐」,蓋存忠厚之意。幽默之所以異於滑稽荒唐者:一、在同情於所謔之對象,人有弱點,可以謔浪,已有弱點,亦應解嘲,斯得幽默之真義。若單尖酸刻薄,已非幽默,有何足取?……二、幽默非滑稽放誕,故作奇語以炫人,乃在作者說話之觀點與人不同而已。幽默家視世察物,必先另具隻眼,不肯因循,落人窠臼,而後發言立論,自然新穎。以其新穎,人遂覺其滑稽。若立論本無不同,故為荒唐放誕,在字句上推敲,不足以語幽默。「滑稽中有至理」,此語得之。中國人之言滑稽者,每先示人以荒唐,少能莊諧並出者,在藝術上殊為幼稚。中國文人之具有幽默感者如蘇東坡,如袁子才,如鄭板橋,如吳稚暉,有獨特見解,既洞察人間宇宙人情物理,又能從容不迫,出以詼諧,是雖無幽默之名,已有幽默之實。
讀林大師的解()釋,幽默究竟是什麼,大概可以明白了。試問提倡幽默是應該的事呢,還是像左派所抨擊,厥罪應與漢奸賣國賊同科呢?
(原載1958年10月18日《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