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人生首頁經典美文

張抗抗:留守知青

一粒種子被風吹向遠方,落在土裡,若是飽滿成熟,來年定是要生根發芽的。

那些留守在北大荒多年的知青朋友們,你們過得可好?當知青們都紛紛離去時,你們堅持了自己當初的選擇,或許是由於事業的需要,或許是有可愛的人留住了你們的心。無論因為什麼,你們的堅守都可敬可佩。

這次回農墾,有一個重要的心愿,是想看望當年的鶴崗知青周劍起。他原是二分場的知青連長,為人誠懇耿直,一步一個踏實的腳印,擔任了鶴立河農場主管生產的副場長,為北大荒作過重要貢獻。他的女朋友蘇娜(後來成為他的妻子)在鶴崗工作,他卻幾乎是鶴崗知青中最後一個回城的。前幾年在鶴崗礦務局多種經營總公司任紀檢委書記,生活平靜而安定,卻因為浙江糧食集團同寶泉嶺的一個合作項目,他毅然回到了寶泉嶺,繼續從事"農業"生產,創"食為先"的"北珍米"品牌。

979年他和一些知青朋友發起"知青下鄉30周年"紀念活動時,誠邀我回農場看看。當時我有事未能成行,答應他有機會定會回去。這幾年中一直同他保持著聯繫,不久前得知他也"回"了寶泉嶺,切切地越發心急。曾聽說他的腰椎在當年勞動中嚴重受損,前幾年病得不輕,後來返城的杭州知青將他接到杭州精心治療,病情得到控制,可謂是南北老知青間的一段佳話,十分令人感動。

但當我見到他飽經滄桑的面容和微微彎曲的腰部時,心裡一陣酸楚。我知道那是當年連續不斷的大會戰,和許多年超強度的工作,掏空了他的青春和健康,而他卻不需要任何安慰與同情。那天晚餐時他的話很少卻喝了很多酒,我明白了世界上為什麼要有酒,因為酒能替人把所有的話都說了。

第二天就去參觀他經營管理的米廠,門口有很大的牌子,寫著"寶泉嶺墾區浙糧精製米業有限公司",迎面是一排巨大的糧囤,一囤可儲存30萬噸稻穀,這些稻穀是去年秋天,劍起和他的同事們親自到梧桐河農場、普陽農場一帶,一噸一噸收上來的優質水稻,然後在自己的工廠精製加工成"食為先"優質米。梧桐河流域未經任何污染,在其河水灌區,水溫水質、水中腐殖質和礦物質含量都極其適合優質水稻生長。此事說來話長,前幾年寶泉嶺分局在實現水稻產業化生產的過程中,招商引資開發新產品。得知浙江糧食集團董事長顏世棣曾是鶴立河知青,便派出"留守"寶泉嶺多年、時任寶泉嶺分局勞動局副局長的杭州知青吳鑫,去找顏總洽談。顏總當即親自帶人前來寶泉嶺考察,面對昔日戰友和黑土地的優厚條件,顏總毅然拍板。後由寶泉嶺分局收購一家瀕臨破產的米廠,浙糧集團投資更新了加工設備,這家南北知青聯手共營的米廠,就此悄然開張。總經理由浙糧集團派出,劍起和吳鑫擔任駐守米廠的副總經理,又請回了當年機耕隊的鶴崗知青佟貴斌共同管理米廠。幹部職:[由原來的78人,縮減至8人,自米廠開工以來,從原糧到精米,24小時可加100噸。一般的米廠出米率是64%66%,而劍起管理的這家企業卻達到了70.5%。返城的知青與留守的知青,就這樣在新世紀開始了新的合作。就像飛走的鳥還會回來尋找它昔日的窩,並在窩裡孵出新的雛烏。雙方的交往除了經濟效益,更多的是信任和友情。我知道,為了對得起顏總交到他們手中這2300多萬元的資產,劍起一伙人天天早晨6點起床、夜半巡視,只擔心萬一有一粒被疏忽的火種惹禍,怎麼向昔日的戰友交待。我知道,吳鑫的家就在寶泉嶺,可打去年秋天收水稻開始,他就沒敢進過咫尺外的家門,只能讓妻子來米廠"探視";為了保證收上來的稻穀含水合格品質優良,去年秋天那一個多月,他們天天晚上都得忙到十一二點才能吃上晚飯。遇上不合格的稻穀,賣主主動降價,他們卻寧可放棄不要。33華里多的收購沿線,卡車開到地頭上,沒水沒電,正遇上暖冬,下著冷雨土地不上凍,汽車整不好就陷在水田裡出不來......那是怎樣的一種責任驅使著劍起和他的夥伴們?儘管如此艱難的場景被他們敘述得平淡無奇,但我卻想起了當年知爵艱苦奮鬥吃苦耐勞的種種業績。那是否已成為一部分知青的文化傳統?還是早已滲透在血液里的精神品性?

於是"留守"在這裡呈現出一種特別的意義,南北老知青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異地聯手實現著新的理想,譜寫了今日墾區富於時代特性的"老兵新傳"。"留守"僅僅只是一個借用的概念,那不是留守,而是創業、是創造;在創造自己人生價值的同時,也創造了歷史。

20世紀末迅速崛起的北大荒米業,將成為農墾發展史上新的輝煌一頁。

走進廠房車間,飛速運轉的機器震得聽不見說話聲。經過脫粒分離去石除塵等多道工序,只見被打磨拋光、粒粒晶瑩如珠的白米,瀑布一般傾瀉如注,由傳送帶灌裝入袋。倉庫里堆滿了"食為先"精緻的袋裝米,倉庫一側有火車鐵軌經過,可直接發往全國各地。

離開寶泉嶺的那天早晨,貴斌提議在米廠的小食堂喝粥為我送行,我欣然贊同。粘稠的米粥香糯甘甜,一碗落胃,覺得自己脫胎換骨,幻化成綠色生態之人。儘管這"北珍米"眼下還未被更多人賞識,我卻相信它優良的品質,終究可與"北珠米"比翼齊飛。

在劍起的召集下,我在米廠會議室,見到了特地趕來相聚的寶泉嶺"各路留守神仙":寶泉嶺墾區交通局局長、鶴崗知青趙澄;寶泉嶺墾區法院院長、杭州知青李旭東;寶泉嶺電業局局長、溫州知青楊國榮;還在名山鎮見過寶泉嶺工會主席、上海知青周軍岳;在寶泉嶺電視台見過一位上海女知青;普陽農場的宣傳部長歐陽吉寶,也是上海知青,聽說他多年來一手發展壯大了普陽農場的文娛體育事業,在普陽農場有口皆碑;還有鶴崗知青、農墾科學院長孫庚偉;鶴崗知青、新華農場的廠長助理賈玉坤;溫州知青、農墾總局駐佳木斯辦事處主任陳京培......我所見到的留守知青,絕大多數擔任了墾區的領導工作,並有出色表現。他們說起自己的生活,神態怡然笑容可掬,有一份別人難以理解的驕傲與滿足暗藏於心。一個人一輩子在哪兒活不是活呢?有人對我說。在哪兒都一樣活,重要的不是"活"而是"乾",有正事兒乾,才活得坦然、活得踏實。劍起的一番話更令人難忘,他說也許有許多人比我富有比我有成就,但我這輩子按著自己的想法活,雖苦但我快樂,這就足夠了。

還能列出更長的名單,那些我沒能見到沒能遇上、沒有立功提乾,而多年來僅僅為了"愛人"而默默地守望著這片黑土地的知青朋友。我知道這片肥沃的、黝黑色的土壤中浸透了感人至深的愛情。在人間的真情摯愛面前,物質生活真的會黯然失色。他們不願放棄自己所選擇的幸福,就只有放棄城市了。因此,"留守"這個詞,在老知青私人生活的範疇里,可解釋為:情感的守望者。這甚至是比任何偉大的事業都可敬的啊。火種接力

此行北大荒十餘日,受益匪淺,確切說,每到一處都深受教育。其中,給我衝擊力最強的,是我見到的農墾第二代人。那些活躍在各級領導崗位上、勤懇睿智、有文化有見地、充滿活力的年輕一代。他們就像原野路邊上一排排茁壯的小松樹,挺拔而鮮活,青翠的枝條上早早掛下了成熟的(松)碩果。這真是讓我大大地吃驚也由衷地歡喜啊。

距1979年知青大規模返城至今,已經20多年過去了。當年知青老9幣撤離後,農場學校一時無人上課、原先多半由知青挑大樑的場部機關科室、醫院、宣傳隊等技術性較強的工作崗位,頓時後繼無人。留在農場的朋友來信中,所描述的那種令人辛酸的衰微頹敗情景,曾延續了好幾年時間,一直讓我牽念。

然而,這個在我踏上黑土地前,特別關注的"疑難"問題,卻不用任何解答,便隨著我的腳步、隨著我逐日所結識的新朋老友,一天天豁然開朗、迎刃而解了。還在哈爾濱時,應總局韓乃寅局長之邀,與《農墾日報》的朋友們見面座談。得知農墾"新聞界"各位年輕的記者編輯,多半來自農墾,多是北大荒轉業官兵的後代,已使我有"換了人間"之感。後來總局文體局的趙國春和《農墾日報》的編輯黃涓,陪我去寶泉嶺,一路閒聊,才知國春擅寫散文,已經出版了關於農墾人物的好幾種書。1957年出生在九三管理局的國春,其父是1955年轉業官兵;他說自己的文學興趣和文化功底,應當得益於少年時代的知青老師。黃涓生於查哈陽農場,年齡略小些,卻也已是經驗豐富的資深報人了。國春嚴肅地告訴我說,農墾今日風光其實要歸功於總局的方略,知青走後不久,農墾系統便迅速開始大力培養北大荒"自己"的人材,如今,從上到下的各級幹部,全都是咱農墾的子弟。

而寶泉嶺那塊寶地,地靈人傑,雨露豐沛,幾年下來,被"風災洪災"毀壞的田地,很快就被一株株新生晚生後生的新苗,一茬一茬補上了缺口。綠浪翻滾的原野上,能聽見青苗悄悄的拔節聲,後勁十足。我親眼所見那麼多寶泉嶺的"好寶寶",如今已是羽翼豐滿。在寶泉嶺的日子,負責陪同我的分局統戰部部長、宣傳部副部長王曉偉,給了我十分美好的印象。說起來,曉偉原來是新華人,這便多了幾分親切感。她在鶴立河農場上中學後讀衛校,曾任綏濱農場醫院的總護士長和工會主席。與從醫多年、業績卓著的丈夫王學生一起調到分局任職後,業餘時間就讀與中央黨校經濟管理系函授班。天資聰慧的曉偉有著強烈的上進心,從她不俗的談吐可知她讀過不少書。曉偉善於言辭卻把握著極好的分寸感,熱情而不虛假、認真而不刻意、做事細緻周密力求完美,精明幹練中仍有一種女人的細膩與溫婉。真是讓我大大見識了北大荒今日女性的風采。

後來就知道了從寶泉嶺分局年輕的領導班子成員、一直到電視台的攝像師、中學校長、醫院院長,毫不含糊的都是農墾的第二代。去普揚農場前,有人對我說,寶局的宣傳部部長王柏春、普陽的黨委書記顧毅,都是咱原來鶴立河的小孩兒。我噗嗤一樂,說"小孩兒"這三個字用得生動傳神,令我想起當年在連隊,拖著鼻涕在冰堆上用小木爬犁打出溜滑的老職工的孩子。

而眼前的顧毅,卻已從師院畢業後在團委工作多年、是一個穩重成熟的基層當家人了。顧毅和場長陸書富,都曾在北京大學進修經濟理論和對外貿易,他們說如今農場的青年幹部個個都有過硬的學歷,可見總局對提高青年幹部文化素質的高度重視了。陸場長充滿感情地給我講了當年知青排演話劇《劉文彩》,他扮演一個窮孩子,怎樣在"劉文彩"腿上當真狠咬了一口的往事,他說當年知青帶來的文明,對我們的童年少年影響太大了啊,你要是能多呆幾天就好了,我有好多知青的事兒說都說不完。那天路過名山鎮,才知名山農場的書記包日明、場長李樹山兩位壯漢,也是在這片沃土上"土生土長"的青年幹部,而今都已成為農墾戰線的頂樑柱了。

最後必須要說說新華農場。不說書記場長了,只說我的幾位"小朋友"楊立君、周以菲和她的丈夫於洪斌。"小朋友"其實是老朋友了,相識於1982年那次我回新華。那時高中畢業的楊立君,能文善寫,已調到場部教育科當幹事、以菲到宣傳部上任剛兩年,以菲介紹我認識了電影隊的洪濱,我曾以洪濱為原型,寫過一個短篇小說《杯》,還被《小說月報》轉載過。多年疏於聯繫,在寶泉嶺我的文學講座上,立君和以菲專程從新華趕來,猶如從天而降,真讓我喜出望外。這次一到新華,洪濱便於當晚為我接風,"老友"重逢的感覺分外親熱。一晚上話還沒說夠,第三天我取消了佳木斯之行,專程到洪濱家裡敘舊,一直嘮到他們夫婦跟著車把我送上回北京的飛機。

20多年過去,人稱新華才女的楊立君,已成為農墾不可缺少的一枝金筆桿。1998年農墾人事制度改革,所有幹部就地免職而後競爭上崗,她以技壓群芳的實力擔任了場宣傳部部長,自此躍馬揚鞭、如魚得水;我捧回厚厚幾大本她和宣傳部同事趙艷文等人陸續寫下的報刊文章剪貼,當晚讀到半夜,新華歷年來的發展變化、政績財運、直到生產隊和普通家庭里細小生動的事例,一併瞭然於心。這些年來,有關新華農場改革的重大報導,均出於楊立君之手,立論高瞻遠矚、文筆流暢生動,既能敏銳地捕捉新現象、又能及時發現新問題。其實立君寫過不少小說散文,20年前她曾告訴我她真想走文學道路,這一夢想雖然暫時尚未實現,但她卻為農墾的宣傳事業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幾天相處下來,我覺得內秀的立君幾乎是個"鐵女人",日未出而"作"(工作),日落而不息。以一枝鐵筆,書寫著自己的理想與情懷。我說立君你再堅持寫下去,將來定能寫出一部深刻反映農墾歷史的大書。

以菲與洪濱卻是另一個美麗的故事。那年我來新華時,洪濱是一個狂熱地迷戀體育解說、有著種種奇思異想的青年人。只要一說起當年的老知青,他便神采飛揚。他的故事曾經深深地打動了我:在知青的球場上,一個男孩的目光痴痴地追隨著場上滾動的籃球,他瘦弱的胳膊上戴滿了一隻只知青委託他看管的手錶......他用第一個月的工資托知青買回一條褲腳管帶折邊的褲子,直到現在,他還像當年的上海知青,皮鞋尖兒永遠一塵不染......後來他當了電影放映員,開始痴迷體育解說,直到在墾區的運動會上出了名,全省的體育運動會正式邀請他去擔任現場講解。卻想不到20年後,他已是一位稱職敬業的稅務官了。但體育仍是他的業餘愛好,有關重大賽事和體育明星方面的知識,他幾乎無所不知。

所以聰慧的以菲喜歡()並選擇了這個在常人眼裡有點"特"的小伙,也許多一半是因欣賞洪濱的才情。一晃20年過去,如今以菲已是新華廣播電視局的局長,她和洪濱的兒子已上了國中。在他們溫馨的小家,我看到了洪濱這些年寫下的厚厚一大本《夏季奧林匹克百年風雲》一書的電腦列印稿,他說他希望在2005年左右,也就是北京舉辦奧運會之前能正式出版這本大書。隨著年齡的增長,洪濱對現場體育解說的熱情有所減弱,他已"改行"寫體育評論了。這次世界盃期間,他寫下大量的體育短評,我隨手拿過桌上他寫的"一句話點評32強",讀到這樣一些精彩的句子:中國--見識世面歷經風雨為明天投資;沙特:帶了一個足球卻輸回了一打;西班牙:真正的鬥牛士......

洪濱的故事太豐富,需要單章另登≯。我只能就此打住。洪濱之所以令人難忘,是因為他讓我看到了墾區的第二代人,擁有著怎樣的心靈世界和精神生活。在洪濱淡薄的物質追求和強烈的文化意識中,我再一次看到了墾區未來的希望。

就像奧運會上的火種接力棒,將由一雙雙更年輕、健壯、靈巧的手,傳遞--延續一一再生。當知青的農場已成為過去,農墾的第二代第三代人,正在建設現代化生態大農業的文明之路上,紮實地跋涉與探索,創造出新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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